雪地上的天使

安　寧

1

冬天的第一場雪溫柔地鋪滿整個校園的時候，蘇小杭結(jié)識了宛頃，并因此與她仰慕的顧子凱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好。

那是外教Jack在全校舉辦的一個有關(guān)圣誕的繪畫比賽，蘇小杭的畫作被評為一等獎。小杭是個內(nèi)秀的女孩，從不曾在公眾面前大聲地說過話，更別提上臺發(fā)表獲獎感言了。主持人宛頃在臺上叫了許多遍她的名字，她都不肯站起。除了本班的同學，幾乎沒有人認識蘇小杭。她在角落里坐著，周圍人的環(huán)顧和私語讓她愈發(fā)緊張，甚至有逃出禮堂去的沖動。還是有眼尖的同學看到了低頭絞著發(fā)梢的她，并起哄著讓她站起來。

蘇小杭最終在宛頃的一句話里，勇敢地走上了臺。宛頃說：“快上來看一看你的獎品，是Jack專程從美國捎來的，你一定會喜歡?！碧K小杭被宛頃溫暖的話語指引著，一步步走上燈光四射的舞臺。蘇小杭從宛頃手中接過那個漂亮的芭比娃娃時，宛頃給了她一個結(jié)實的美國式的擁抱，而就在那個瞬間，臺下“咔嚓”一聲，不知是誰將這個溫馨的鏡頭拍了下來。

儀式結(jié)束后，蘇小杭正要順著人流走出去，就聽到后面宛頃在喊：“嗨，小杭，過來看照片呀?！被剡^頭去，蘇小杭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東西給襲擊了。她幾乎不能開口，更無法移動腳步。是宛頃跑來將她拉過去，她才對著正在擺弄相機的顧子凱擠出一絲近乎僵硬的微笑：“你好?！鳖欁觿P將相機遞過來：“看看這張照片，很美的?！蓖痦曄葕Z了過去，笑嘻嘻地嚷道：“究竟誰美?。俊鳖欁觿P狡黠地說：“當然是右邊的那個?！彼脑捯魟偮洌痦暤娜^便砰一下落在他的肩上。已經(jīng)散場的禮堂里，因為宛頃的笑聲突然又有了生氣。

而蘇小杭看著相機里那個笑得連雀斑都流溢著甜蜜的女孩，臉忽然就紅了。

2

圣誕節(jié)很快來了，校園里的雪已經(jīng)積到了腳踝。每次下課后，蘇小杭都喜歡跑到操場上，在空寂無人的跑道上一圈圈地走。每走一步，腳下的雪便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一個孩子在夢中的囈語。教室里，節(jié)日的氣氛已經(jīng)很濃，但蘇小杭卻偏偏想要跳出那片喧囂，在安靜的校園里傾聽冬日的碎語。有時她會拿出畫筆，畫這片潔白的夢幻：一株沒有被雪掩蓋的小草，一段泛著光澤的欄桿，一棵靜寂的梧桐，一縷薄薄的陽光，在她的筆下都有了雪一樣柔和的色彩。

圣誕節(jié)那天晚上，各班都在舉行Party，一向都是觀眾的蘇小杭在這樣的嘈雜聲里有些疲憊，便想出去透一口氣。剛走到走廊的盡頭，便聽見有人喊她，回頭，竟是顧子凱。正慌亂著，顧子凱將一沓照片朝她一揚：“喏，你用筆，我用相機，比一下，哪一個效果更好呢？”

蘇小杭將照片接過來，一張張地看下去，臉像發(fā)燒似的疼。每一張照片竟都與她的畫相吻合，只是顧子凱的照片里多了一個穿淡藍色外套扎馬尾的女孩，女孩的側(cè)影在蒼茫的雪景里顯得很小，可以隱約看見她臉上淺淡如梅花香氣的笑意。這讓照片陡然添了生氣，像是一汪水里游出一尾魚來。

蘇小杭還沒有來得及找到合適的詞語作評價，背后便有人一把將照片搶了過去。回頭見是宛頃，蘇小杭便急急地辯解：“這是顧子凱拍的，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散步來著?！?宛頃用手指刮刮蘇小杭的鼻尖，笑道：“我沒說什么呀，你臉紅什么？不就是你成了顧子凱眼中的風景么，這也沒什么大不了，顧子凱偷偷拍過好多女生呢?！?/p>

蘇小杭在這通戲謔似的話里，愈發(fā)手足無措了。

3

各種流言像冬天的風，帶著逼人的寒襲來，不僅吹亂了蘇小杭的發(fā)辮，也將她的心吹出了一道道裂痕。

蘇小杭很想去找顧子凱，可是見到他究竟說些什么呢，問他為什么要拍那些照片嗎？就像她明白自己為何要在雪地里散步一樣，她其實知道答案。那么懇請他在學校的論壇上撤掉那組照片？她似乎也沒有權(quán)力這樣要求他?；蛘呷フ彝痦暎嬖V她自己的難堪？可是如果這樣，蘇小杭心底珍藏的那份美好或許再不會有了。她寧愿一個人默默承受所有的議論、指點，也要留住這個只與一個人有關(guān)的秘密。

蘇小杭本就不善結(jié)交朋友，在這個冬天，她周圍的溫度驟然降至零度以下。老師點名表揚她的時候，立刻便有女生淡淡地掃她一眼，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蘇小杭知道那里面藏了怎樣的嫉妒和怨恨；上體育課，女生們搭對打球，除非老師過來湊數(shù)，每次落單的都是蘇小杭；甚至收發(fā)作業(yè)的女生，每次看到她的名字都會故意插到最后，直至別人都有了，才走過來將作業(yè)本朝她的課桌上一丟……

蘇小杭明白大家對她冷漠的原因。那么優(yōu)秀的顧子凱，原本是屬于公眾的，每個女生都想要靠近，但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愿做最先搶了光環(huán)的一個。蘇小杭無意中闖入顧子凱的視野，讓她背負了刺眼的光芒。這光芒不僅刺傷了別人，也讓蘇小杭左躲右閃，卻始終找不到安全隱身的角落。

一個星期后，蘇小杭在去學校的公交車上遇到了顧子凱。“嗨，蘇小杭，這邊有座?！碧K小杭艱難地移步過去，挨著顧子凱坐了下來。剛一坐下便聽到有人喊：“介紹你們兩個認識，就不搭理我了啊，太無情無義了吧?！碧K小杭嚇一大跳，抬頭見是宛頃，不覺內(nèi)心生了愧疚，似乎欠了宛頃什么。

宛頃很“霸道”地在蘇小杭和顧子凱的夾縫里坐了下去。蘇小杭一直緊繃著的心終于因了這點距離而松懈下來。兩個女生稀里嘩啦地說了許久，顧子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探過頭來說：“小杭，我已經(jīng)將照片送到市里參加攝影比賽了，如果獲了獎，一定請你去KTV唱歌。”

那一刻，蘇小杭被顧子凱的這句話嚇住了。

4

蘇小杭鼓足勇氣去找了宛頃，求她讓顧子凱把照片撤回來。宛頃笑她：“怎么可能？你知道顧子凱很看重這次攝影展的，能有參賽資格就已經(jīng)很慶幸了。”蘇小杭的眼淚不知為何在宛頃明朗的笑聲里落了下來，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沒出息，為這樣的流言失魂落魄？就像宛頃奚落的那樣：本來沒有的事情，讓你一想就糾纏不清了。

除了企盼顧子凱不能在攝影展中如愿獲獎，蘇小杭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伤植幻怆y過自責，為如此自私的自己。蘇小杭素來喜歡飄雪的冬天，但現(xiàn)在她只盼著這一切盡快結(jié)束。等到春暖花開，陽光灑滿校園，那些瑣碎的流言也會像地上的雪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化了吧。

顧子凱的作品獲得一等獎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校園，蘇小杭的名字也隨著消息飛遍了每一個角落。人人都知道，顧子凱那組名為《雪地上的天使》的系列照片，因為其中有手執(zhí)畫夾安心作畫的蘇小杭而打動了每一個評委。聽說在頒獎的晚會上，竟然有專業(yè)組的老師說很想親眼看一看照片上那個降落到凡間的天使。

正是這樣的評價讓周圍的人不再有嫉妒蘇小杭的勇氣。假若昔日她們可以丟過去自己鄙薄的眼光，那么而今她們只能抬頭仰望她了。

蘇小杭就這樣駛離那片喧嘩的水域，靠近安全寧靜的島嶼。

顧子凱忘記了他要請?zhí)K小杭去KTV唱歌的約定，全校的每一個人都將精力投入到期末考試中去了。而寒假就這樣吹落一片喧囂，呼嘯而來。

蘇小杭終于可以微笑著審視那些照片，并將它們一張張地從校園網(wǎng)上拷貝下來，保存到自己最珍愛的文件夾里。

這是一段很短暫的時光，短暫到在顧子凱的心里或許從來就沒有留下過影子，即便是愛開玩笑的宛頃也未必記得，但在蘇小杭的心里落下了種子。它在這個冬天沉寂地睡著，但總有一天會生長出一株只有蘇小杭看得見的植物：或許纖巧如一棵綠蘿，或許茁壯如一株玉蘭。不管是什么，它們已經(jīng)扎下了根，蘇小杭再也不必擔心它們飛掉。

這是她一個人的冬天，也是她一個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