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雄
序
誰能在短短十一二年的時間內(nèi),連續(xù)寫出五百余萬字的作品?并以一年一部的速度,出版了十一部、一千零四十回的歷史演義?泱泱大國,億萬生靈中,恐只有蔡東藩一人創(chuàng)下這般人間奇跡。溯本追源,自倉頡獨創(chuàng)方塊漢字、東漢蔡倫發(fā)明造紙業(yè)之后,四書五經(jīng),稗官野乘,又有多少部作品是完全考證嚴謹、忠實史料、審慎辟妄、史學湛深,并從秦始皇起一直寫到 1920年、共寫了兩千零六十六年的事情的呢?春秋萬代,炎黃子孫里,恐也只有蔡東藩與他的皇皇巨著《中國歷史演義》獨家經(jīng)營外,再無分支;更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這十一部演義,蔡老東藩居然把羅貫中、金圣嘆、毛宗崗三人的工作匯于一人,集正文、批注、總批為一身,在史料叢雜、頭緒繁多、訛誤百出的情況下,寫出如此深入淺出、觀點正確,既有系統(tǒng)、又有重點的史書演義,這就更不由令人欽佩有加、五體投地了。
第一回少年英才風骨傲稱病退隱宦海游
話說1877年(清光緒三年),蔡東藩生于浙江蕭山臨浦鎮(zhèn)一地主家庭。父母望子成龍,為他取名為成。大人心想事成,小子果然眾望所歸,年方十一,便已聰穎初露,四書五經(jīng),過目不忘,詩經(jīng)辭賦,出口成章;十九歲,進京趕考,竟中秀才。時值清末,皇旨下達,蔡東藩小小年紀,當年便以優(yōu)貢生朝考入選,分發(fā)江西省以知縣候補。然官場黑暗,污吏遍地,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蔡東藩看不慣官場陋習,于翌年推托身體有病,拂袖而去,回到了家鄉(xiāng)。臨浦鎮(zhèn)上有一條穿鎮(zhèn)而過的浦陽江,逶迤曲折,流經(jīng)蔡東藩家中的書樓窗下。蔡東藩便把自己的書房,取名為臨江書舍。蔡東藩本意以書舍為蝸身之地,然時間一長,不甘寂寞的少年之心又蠢蠢欲動,經(jīng)一在福建當縣令的同窗邀請,他竟只身去閩,投身于同窗門下,當起了一名幕僚。他總以為福建不是江西,官風官氣要正派得多,然則天下烏鴉一般黑,閩地的官僚之腐敗,比之贛地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僅比他大了兩歲的同窗,也變得虛偽油滑,玩世不恭,且渾身沾滿銅綠錢臭。于是,失望變成絕望,蔡東藩在閩地度日如年地苦打苦熬了一個多月,便不辭而別,再度回歸故里。
然蔡東藩胸懷抱負,志向遠大,他怎甘心就此馬放南山,一輩子做父母膝下的寄生蟲?在家悉心研究了半年,終于開悟,認為現(xiàn)今官場黑暗,強雄紛爭,民族沉淪,民不聊生,都是教育落后滯緩造成,所以他毅然奮筆,寫下了不少精短妙文,分別冠以筆名“東帆”、“東飚”等,發(fā)表在上海與本地的有關報刊上,試抨擊社會邪風,喚醒眾生。
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盡管蔡東藩隱名發(fā)表文章,然怎能掩護住自己的真實身份?他的一系列奇文一經(jīng)問世,即引起了一個名叫邵希雍的有識之士的注意。邵希雍很快通過報館,得知了筆名的真實主人,不由大喜過望。
原來,邵希雍與蔡東藩竟是當年的同窗同學。
邵希雍年雖不大,卻老于世故,當年與老同學各奔前程后,他即在當?shù)匾恍箴^謀了個主筆。邵希雍也善舞文弄墨,工作之余,還著有《高等小學論說文范》一書,對當時的教育,也有自己的見解?,F(xiàn)在見憑空里冒出個老同學來,竊喜之余,即登門拜訪,來到了臨江書舍。同窗重逢,自是歡喜,一番寒暄,希雍即開門見山,要求老同學繼續(xù)他的事業(yè),撰寫《中等新論說文苑》。
蔡東藩推托再三還是接過了撰寫此書的重托,并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梢哉f,后來蔡東藩走上這條以著文立說為畢生事業(yè)、以賣文為生的道路,邵希雍是他的領路人。
有關蔡東藩和邵希雍之間的交誼,可從下述兩篇敘文中窺其全豹:
“吾同學友蔡君東藩,究心教育有年矣。本歲春,宦游閩中,甫逾月即歸,危崖勒馬,智士也。夏初與晤申浦,縱談當世事,蔡君以教育急進為第一義,余深韙之。適余擬續(xù)著《中等論說文苑》,苦促無暇晷,與之商,未果。入秋余又病,招蔡君至,申前議。蔡君語余曰:‘吾續(xù)子文,續(xù)體例,不續(xù)辭意,予無誚我也。余曰:‘唯唯。書成后,囑余評閱。余學識未出蔡君右,安敢評論蔡君文。但蔡君不自贊,余當贊之,附以總評,綴以眉批,并加圈點?!?/p>
摘自邵希雍為《中等新論說文范》作序
“邵君廉存,子畏友也。前著《高等小學論說文范》,嘗以稿示予。閱其文,磊落有奇氣,假借文字,陶鑄國魂,之曰:‘此所謂發(fā)愛國思想,播良善種子也。邵君曾以鄙言弁卷首。付印后,風行全國,歲銷以萬計。本年夏,予游閩中歸,與邵君道故。邵君擬再著《中等論說文苑》一書,苦事煩,不遑賡續(xù),囑予成之。予不文,學識又谫陋,錄以未能謝。秋初,又以書見招,再三敦勉,覺無可卻。甫屬稿,而三戶聞已興起矣。就時論事,勉強數(shù)十篇,并綴語以作弁言。竊謂為新國民,當革奴隸性;為新國文,亦不可不革奴隸性……”
摘自蔡東藩《中等新論說文苑》自序
《中等新論說文苑》刊行后,銷量不錯。由此及彼,蔡東藩與上海的會文堂書店發(fā)生了關系。其實,當時邵希雍說自己太忙,沒有時間再著《中》書,僅是托辭,就在蔡東藩撰寫此書并出版之際,邵希雍已身患不治之癥,無力著書。所以,武昌起義后不久,他就與世長辭了。邵希雍逝世后,會文堂書局因邵著的《高等小學論說文范》需要修改,就請蔡東藩為之執(zhí)筆。這樣,蔡東藩和會文堂的關系日趨密切,以致蔡東藩與上海會文堂書局之間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從《中等新論說文范》這部書中,讀者不難了解蔡東藩對辛亥革命是曾經(jīng)歡欣鼓舞地歌頌的,可是過了四、五年后,他失望了,政治熱情隨之冷卻。此時,他早過而立之年,妻兒滿室,家里五、六口人,全仗他平時一點微薄的稿酬苦度光陰。家庭生活陷入了困窘拮據(jù)的境地。
第二回洛陽紙貴創(chuàng)奇跡惹是生非嚇破膽
為稻粱謀,更為了一吐胸中塊壘,實現(xiàn)自己少時“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的抱負,蔡東藩重為馮婦,提筆為漿。
從1914年開始,他撰寫長篇通俗歷史演義《清史演義》。清王朝是個起伏跌宕、富有傳奇色彩的朝代,且距蔡東藩年代最近,所以他撰寫此書時很輕松,只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初稿。1915年底定稿后,他即親自懷揣書稿,去了上海會文堂書局。會文堂書局的老板識貨,沒多久,便于1916年上半年刊行于世。令蔡東藩沒想到的是,他在除了一次性收獲到一筆可觀的稿酬之外,還收獲到了意外的喜悅:《清史演義》一經(jīng)面世,便為社會所歡迎,萬余部書沒用多久便告銷罄。會文堂一再加印,總算滿足了讀者的需求。讀者一致反映:蔡東藩所著的《清》書,實事求是,客觀公正的地方為多,尤其在全書中反對迷信,對宗教迷信采取否定的態(tài)度,更引起了廣大讀者的共鳴與歡喜。
水漲船高,會文堂老板以低廉的稿費,換來了大筆的經(jīng)濟收入,心花怒放之余,即要求蔡東藩繼續(xù)撰寫類似的歷史演義。身為知識分子的蔡東藩不假思索便一口應允了下來,緊接著投入了《元史演義》、《明史演義》的撰寫之中。
蔡東藩家有藏書,也搜集報紙材料,他博學能文,動筆很快,在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動下,差不多大半年寫一部書,年產(chǎn)五十萬字左右。與撰寫《清》書時有所不同,為履行合同,也為了盡快兌現(xiàn)銀子,接濟家用,他編書時每月從臨浦郵局寄出一部分文稿,又從郵局取回幾十元稿費。然而,這幾十元錢,在當時物價飛漲、家中開銷額大的情況下,僅是杯水車薪,家中常常是寅吃卯糧,不到月底就已缸空油干,只等會文堂寄稿費來。在這種情況下,蔡東藩只能夜以繼日,案牘勞形,趕寫書稿。
有道是路遠無輕擔,長此以往,蔡東藩像盞午夜的油燈,漸漸油干燈草短,再加上長期熬夜與營養(yǎng)不良,致使他衣帶漸寬,形銷骨立,神情憔悴,一個正值壯年的漢子,三部書寫下來,已酷似一副晾衣架子,貌似五六十歲的老頭,鼻梁上一副高度近視眼鏡,鏡片成了兩塊厚厚的酒瓶底。
1918年左右,他開始撰寫《民國演義》。倒并非他當時就生活在民國時期,對這個時期的人與事特別熟稔,而是前幾年發(fā)生在他身邊的政治事件,實在使他怒不可遏,義憤難抑。他決心以更嚴肅的態(tài)度與更大的膽魂,撰寫此書,抨擊民國政府(含袁世凱朝代)中一切腐敗沒落的政治現(xiàn)象,以喚醒更多的民眾。
為盡量使此書寫得真實,蔡東藩走出了書齋,深入街頭巷尾,進行即時采風。臨浦鎮(zhèn)人常??匆姡慨斀诸^貼有政府通令布告,蔡東藩必搖搖晃晃出現(xiàn)在那里:他左臂挽一只竹籃,籃里放一方硯臺,一只“滴水”,一段墨,右手執(zhí)一支狼毫,幾將眼鏡貼到了墻面上,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地抄寫著墻上的文字。一襲打著補丁的藍布長衫,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圓口布鞋,一縷灰白的頭發(fā)隨風飄散,甩在他窄窄瘦瘦的額頭之上,一滴清水鼻涕,搖搖欲墜地掛在他的鼻尖下面。
然而,他筆下的《民國演義》,卻充滿了正直與勇敢,毫不含糊。他在前一百回里,對當時軍閥政客冷諷熱嘲,對漢奸賣國賊如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等貶斥不遺余力,而對“五四”學生愛國運動則予以大力贊揚。
會文堂從蔡東藩的身上嘗到了甜頭,所以蔡的書稿一到,只要字數(shù)湊夠,老板便即忙付梓,上市發(fā)行,像搶銀子一般。常常是蔡東藩后兩回還沒完成,上海方面便已催促頻頻,有時甚至不惜派人駐扎臨浦,等米下鍋。
這便得罪了當時的貪官污吏們,惹出了是非來。蔡東藩剛寫完第120回“廢舊約收回俄租界,拼余生驚逝李督軍” ,這天,一封沒有落款封皮加厚的信件便寄到了他的手中。蔡東藩拆開一看,里面竟?jié)L出顆黃澄澄、沉甸甸的勃朗寧手槍子彈!蔡東藩這一驚非同小可,雖說信中未著一字,但他頓如醍醐灌頂,幡然夢醒:這定是那些被他在書中痛罵羞辱過的達官貴人或他們的親友干的,是一封恐嚇信!照此以往,自己定難逃厄運,連如何死什么時候死也不知道呢!
蔡東藩畢竟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寒弱書生,他怎經(jīng)得起這般恐嚇?臥床躺了三天后,他即主動向會文堂廢除了出版合同,表示自己還不想死,更不愿為此連累了妻室兒女。會文堂老板哪里肯依,以扣除稿酬為名,要挾蔡東藩繼續(xù)撰寫。無奈蔡東藩殺頭也不敢再提“民國”兩字了。
近的不能寫,遠的還是能寫的;“民國”不準寫,那“宋史”“唐史”總允許寫的吧?不寫,全家人的飯從哪里來?為了生存,蔡東藩寧可承受會文堂的趁機壓榨,降低稿酬,也不得不再度提起狼毫,繼續(xù)賣文。
當朝權(quán)奸不讓再寫“民國”,然億萬萬民眾卻翹首以盼等待“民國”的下文問世。然十年八年過去,這令人揚眉吐氣的奇文就是千呼萬喚不出來,出來的卻是隔靴搔癢的《宋史演義》、《唐史演義》,讀者們不耐煩了,紛紛致函會文堂,要求一睹“民國”全貌。會文堂迫于讀者壓力,出于營利目的,不得已邀請另一史學家、蔡東藩的好友許厝父狗尾續(xù)貂。許先生應允,即磨槍上陣。其實,并非許先生不怕死,而是繼《民國演義》前一百二十回問世后,至今已近十年,當時人有的或已不在人間,其親屬亦早已時過境遷,怨恨漸消。
可憐許厝父先生功力有限,與飽學之士蔡東藩不可相提并論,所以這《民國演義》的后四十回,放蔡東藩手中只消半年便可完成,到了他的手中卻足足花了兩個年頭才算交差。這從許先生在后四十回書的“自序”中可見一斑:
“《民國通俗演義》,一至三集,吾友蔡東藩所著。蔡子嗜報紙有恒性,薈集既富,編著乃詳,益以文筆之整飭,結(jié)構(gòu)之精密,故成一完善之史學演義,出版后不脛而走遍天下。會文堂主人以蔡作斷自民九(民國九年),去今十稔,不可以無續(xù),乃商之于余,屬繼撰四五兩集,自民九李純自殺案始,迄民十七國民政府統(tǒng)一全國為主,凡四十回為一集,每集都三十萬言。余無似,年來奔走軍政界,謀升斗之食,筆政久荒,俗塵滿腹,而資料之采集,又極煩苦,率爾操觚,勉以報命,寧貽笑于大方,恐取誚于狗尾,蔡子聞之,得毋哂其谫陋?民國十八年五月東越許厝父?!?/p>
乍一看,許先生此自序為一般作者的自謙之詞,然實際上許先生說的確是真話。據(jù)會文堂與許厝父事先約定,許先生是要寫出八十回兩集的,但后來(直至如今)卻只見一集問世,再未見另外一集。由此可見,許先生不是江郎才盡,便是不堪寫作之苦,而中途擱筆了。
歷史演義在贏得大批讀者的同時,竟還同時贏得了一位遠在姑蘇的紅顏知己,千里迢迢,向他寄去書信,還匯去錢款,以資鼓勵。這可是蔡東藩先生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第三回鮮血擦亮昏花眼幡然夢醒悔已遲
這封天外飛鴻來自姑蘇一名叫楊蔭榆的老姑娘之手。
說起楊蔭榆這個名字,也許知者不多。但提及魯迅先生所著的《忽然想到》與《紀念劉和珍君》這兩篇膾灸人口的文章,知道的人就多了。楊蔭榆即被魯迅在這兩篇檄文中直呼其名、猛烈抨擊過的那位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
楊蔭榆,江蘇無錫人,生于1844年。她終身未嫁,是個老姑娘。楊絳先生在《回憶我的姑母》中以寥寥幾筆,白描了楊校長年輕時的相貌:“皮膚黑黝黝的,雙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時兩嘴角各有個細酒窩,牙也整齊。她的臉型不錯,比中等身材略高些,雖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適的鞋,也不像小腳娘……”
1926年底,由于北京女師大事件,北洋政府為息事寧人,竟丟卒保車,罷免了楊蔭榆的職務!一代才女楊蔭榆無可奈何,回到了家鄉(xiāng)蘇州。楊蔭榆就是在那百無聊賴、無所事事的時候,讀到了蔡東藩的《民國演義》,并就書中有關學潮事宜持不同見解,親自修書臨浦,與蔡東藩商榷。
蔡東藩從眾多的讀者來信中,發(fā)現(xiàn)了這封洋溢著一股訓驁不羈的才氣與傲氣的來信,并當即作了回復。鴻雁傳書,三兩封信下來,他很快得知了這個特殊讀者的身份。敬仰與欽佩之情,促使蔡東藩不由自主地與姑蘇才女函牘往來,交談甚契。
楊蔭榆與所有讀者一樣,在信中一再要求蔡東藩續(xù)寫“民國”??上Р號|藩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兩顆子彈的魔影,再也不敢提及這兩個字了。楊蔭榆自是不便強人所難。后來,楊蔭榆先后在蘇州女師、草橋中學、東吳大學文理學院教授日語和教育學課程,盡管工作繁忙,但只要蔡東藩一有新作問世,她總忙里偷閑,致信蔡東藩,或表示祝賀,或就書中一些問題發(fā)表自己的見解,提出商榷意見。
蔡東藩越發(fā)感到與楊蔭榆有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相見恨晚的感覺。
然而,蔡東藩畢竟是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受封建思想影響很深,所以,當1923年他的《五代史演義》問世后,他發(fā)表在書中的一些觀點,受到了掙扎在社會底層的讀者的強烈抗議。明明是農(nóng)民起義推翻暴秦統(tǒng)治以后,勝利的果實被地主階級的野心家篡奪了,他卻反過來說農(nóng)民只會破壞社會安寧,不能安定社會秩序。尤其在《清史演義》六十二回、七十三回中,他更是露骨地反映了他反對太平天國革命的地主階級的根本立場,左一個“長毛”、右一個“罪人”,對太平軍進行公開的謾罵。
總之,貫穿在全部《中國歷代演義》中最顯著的錯誤觀點,是蔡東藩對農(nóng)民起義的誣蔑。他在《前漢演義》第九回總批中誣蔑陳勝、吳廣是“貪富貴,孳孳為利?!鸨谔I,實則皆為叛亂之首而已。殺將驅(qū)卒,斬木揭竿,亂秦有余,平秦不足?!?/p>
蔡東藩的反動觀點,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廣大百姓與進步階層的鞭撻與批評。但蔡東藩卻不以為然,堅持著他對農(nóng)民起義的刻骨仇恨,這個觀點,直到后來的幾部著作中仍頑強地表現(xiàn)著。
其實,蔡東藩至死也不能領悟,此時此地的他,也正承受著地主階級的剝削與壓迫呢。
1935年,會文堂老板把蔡東藩的十一部歷史演義進行全書鉛印,以牟取暴利。那時,蔡東藩仍健在。會文堂居然就沒有再請他自己為重印寫幾句話,卻找了個與這部書不相干的盧冀野,在每一種演義前,寫了一篇與本書不相干的序言。盧冀野甚至連蔡東藩作書的先后次序也不細看,當他是從古代開始,順序?qū)懙矫駠?。全部叢書重印后,會文堂連分文稿酬也不寄給蔡東藩。書店老板對于作者的剝削與無視,實在不公。
1937年冬天,日寇入侵蘇州。蔡東藩的家鄉(xiāng)臨浦鎮(zhèn)淪陷了,他被迫離開家鄉(xiāng),輾轉(zhuǎn)避難。從此,蔡東藩再也無力握筆,停止了他的筆墨生涯。
就在這顛沛流離、民不聊生的亡命時期,一個噩耗如雷擊頂傳來。
蘇州淪陷,學校被迫停課,楊蔭榆隨同大哥一家避居城南60公里外的太湖香山半島。
本來,楊蔭榆完全可以在香山半島安逸地避居下去,但是,才過了一個月,她就執(zhí)意要回蘇州城里去。大哥規(guī)勸無濟于事。楊蔭榆認為日本帝國主義不至于當真兇如禽獸,又輕信了日本漢奸的反面宣傳,認為日本入侵中國真是為了實現(xiàn)“中日親善”,“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就這樣,楊蔭榆回到了蘇州城。
但是,鐵的事實粉碎了她天真的幻想,僅一月余,蘇州城面目全非,殘墻斷垣,房倒屋坍,百姓流離失所,惶恐不安。日本人的太陽旗到處張掛,日寇以皮靴和刺刀兇神惡煞地對準了手無寸鐵的中國百姓。更使楊蔭榆氣憤的是,僅有的幾所在日寇的威逼下復課的學校,竟一律廢棄漢語,教學日語。她四鄰的小戶人家,深受日軍的蹂躪,街坊的婦女怕日本兵挨戶找“ 花姑娘”,都躲到了楊蔭榆家里。據(jù)說楊蔭榆曾不止一次親自跑到城南青陽地日軍領事館去找日本軍官,責備他縱容部下尋淫擄掠。有一戶房子較寬敞的鄰居,一家男女老少都被日軍趕出門外,房子被日軍占去。
使楊蔭榆終于怒不可遏的是1938的1月底。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在盤門城樓下的污水河邊,被幾個日本憲兵攔住,借搜身為名,竟然在光天化日下強行輪奸后用刺刀捅入陰戶割下乳房慘死!
姑娘赤條條、血淋淋的尸體曝曬在城根腳下,見者無不義憤填膺。
當時,楊蔭榆正在家等一個名叫宴葶的女生來上課,眼看快午飯時分了,晏葶還沒來。這時,她聽說盤門城腳下被日本兵弄死了一個女孩子。她半信半疑地趕到現(xiàn)場,令人心悸的現(xiàn)狀當場就把她擊暈了過去。這個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她所要等的那個女生晏葶呀!
蘇醒后的楊蔭榆再也無法遏制了,熊熊燃起的怒火燒灼著她那善良的心,她終于看清了日本帝國主義的真面目!當時,楊蔭榆顧不得披上那件代表她身份的博士衣,瘋也似的沖向青陽地日本領事館,向那個道貌岸然、口蜜腹劍的日本領事發(fā)出最最強烈的抗議。她聲淚俱下地憤怒譴責日寇的強盜行徑,要求嚴懲殺人兇手,賠償死難者家屬的一切損失。
起先,那日本領事露出一副流氓相,左右推諉罪責。后來,當楊蔭榆一再申明,如若日方不實現(xiàn)上述要求的話,她將向國外媒介徹底揭露日寇在中國的所作所為。迫于此,日本領事才勉強口頭答應了按照楊蔭榆的要求于次日上午請她具體洽談。
楊蔭榆這才憤然離去。
這天,陪伴楊蔭榆的李媽看見她幾乎流了一整天的淚,并連連搖頭嘆息,說著“好悔恨,好悔恨呀!”
楊蔭榆還在天真地等待明天日本領事館對盤門血案作出賠償。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日寇罪惡的殺人魔掌已經(jīng)向她伸去。
1938年1月4日,這是一個春寒料峭、陰云密布的日子。
楊蔭榆一早起來,精心梳理,披上了那件博士衣,然后單槍匹馬地向日本領事館而去。在日本領事館,楊蔭榆用流利的日語嚴厲地提出要求。日本領事一口應允,答應查辦肇事者,并當場與楊蔭榆草簽了賠償合同。誰知在楊蔭榆回家的路上,行至吳門橋上時,一個尾隨而至的日本兵在后面向她開了一槍,另一個趕上的日本兵把她一腳踢下了橋去。日寇發(fā)現(xiàn)她還在河里掙扎游水,喪心病狂的日寇竟又對準水中連發(fā)數(shù)槍,直見河水泛紅,才揚長而去。就這樣,楊蔭榆慘死在日寇的手下,年僅 53歲。
楊蔭榆的死,極大地震動了蔡東藩,紅顏知己的鮮血,徹底地洗清了他混沌不開的頭腦,蔡東藩終于明白:要強我中華,不做亡國奴,唯有全國人民團結(jié)一心,奮起抗爭。以前他對農(nóng)民起義的評判,實在有失偏頗。
但為時已晚,蔡東藩已無力再用他的文字來修改他的觀點了。
1945年春天,蔡東藩終因貧病交加,與世長辭,終年6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