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年我為茆家升《卷地風(fēng)來》和倪艮山《沉思集》作序以來,不斷收到一些朋友的信稿,多是在各個時期受到政治運動沖擊的——如果回避“政治迫害”字樣的話。各人情況雖不盡相同,但大體上經(jīng)歷是相近的。其中詳略不一,文字表達(dá)各異,但那刻骨銘心的記憶和逐步深入的反思,每每使我于欲哭無淚之馀,思前想后,問天無門,欲對歷史進(jìn)行叩問依然不得其門而人,因為真正的歷史依稀在重重的帷幕之后。我有時想,也許不單是歷史的結(jié)論嚴(yán)重滯后,就是追問和探索歷史真相的過程,怕也不是我們當(dāng)事人這一代所能完成,而要相信我們的后人會比我們聰明。不過,為了讓我們的后人有更多第一手的史料為據(jù),今天的幸存者有責(zé)任提供盡可能詳實、準(zhǔn)確、公正的親歷記錄。我想,這就是我所看到和沒有看到的朋友們“藏諸名山”之作的價值所在。
這一番意思,我在為上述兩書寫的序文里大致說到了?,F(xiàn)在有些朋友讓我為他們寫的回憶文字作序,我已經(jīng)頗有無話可說的尷尬。——同樣的話如果說了又說,是不是會令人生厭呢?
我想,請索序的朋友們,包括本書的未曾謀面的作者理解并諒解,讓我以今春三月風(fēng)沙日所寫的一首《夾邊溝》寄托我的感慨:
春日多風(fēng)沙
從河西走廊來
從巴丹吉林沙漠來
從玉門關(guān)外的戈壁灘來
從鹽堿地上的夾邊溝來
裹挾著漫天的塵霧
血腥的沙礫
無數(shù)的墓碑都是粉飾和欺騙
被害者沒有墓碑
甚至沒有墳?zāi)?/p>
口令訓(xùn)斥鞭撻和呻吟
都被風(fēng)刮走了
血痕和淚漬
早被風(fēng)刮干了
過去的一切全不在了
只有你們留在這里
以你們的白骨
歷史被黃沙掩埋
比無名白骨埋得深
而你們的靈魂
至今流落到何處
也許隨著刺骨的朔風(fēng)
一路呼吼撼動所有的門窗
在這倒春寒的暗夜
尋找著
有多少顆心
敢聽
你們
傾訴的
記……憶?
我的詩文采不足,但直陳了我的心情,應(yīng)無任何朦朧難懂費猜詳處,我就不多說了。我在1957——1958年間同命運的人中,屬于不幸中的幸者。比起投荒到黑龍江、青海、甘肅和其他邊鄙之地,在窮鄉(xiāng)野嶺、沙磧叢山、大墻里面和礦井底層去服勞役,以至埋骨異鄉(xiāng)的罹難者,以及僥幸生還的朋友,我那些年的逆境主要在精神的囹圄,而沒到垂死的邊緣,且在世紀(jì)末的二十年中,我還得以重新操筆,一吐積愫,這樣的機緣,在大多數(shù)劃為右派的幸存者,也是沒有的。我慚愧,以我的條件,這些年來我所做的太少了,有限的做為中又包含了不少的無用功。
這些說也無益,不說也罷。讓我還是對朋友們說:“傾訴吧,不管一時有沒有人傾聽,或能不能傳遞到愿意傾聽的人們那里。”
【選自邵燕祥著《教科書外看
歷史》 花城出版社版】
題圖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