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非
從五月到六月,在外出差,消息全靠電視臺,每天必看電視節(jié)目“抗震救災,眾志成城”。最多時一天看了九個小時。看多了,有些關(guān)于自然災害以外的感想。比如,原本很感人的故事,被記者用程式化的冷漠僵硬的語言弄得索然無味,甚至造成受眾的反感。更因為這次災害報道有一定的開放性,遂暴露出新聞從業(yè)人員經(jīng)歷過多束縛,思維固化僵硬,一旦給點自由,就不知所措了。
為搶新聞,在救援最緊急的場合,記者緊跟著救援者,礙手礙腳。傷員被埋在廢墟里,仍在死亡線上掙扎,電視攝像機就伸過去了,話筒也遞上去了。很多觀眾為此不高興。有的攝像機燈光竟然直接刺射在被救傷員的臉上。我寧愿看不到這則新聞,也不愿意記者在現(xiàn)場妨礙救援。人的生命比獲取新聞更重要。
明知孩子的父母遇難了,記者非要再問一遍:“爸爸媽媽呢?”要不就是問:“家里還好嗎”—— 哪兒疼他的話便往哪兒扎,如同要滿足《祝?!分恤旀?zhèn)人那沒完沒了的好奇心。
所以,當看到一個孩子憤怒地對拍照的記者大喊“走開”時,就想起凱文·卡特的故事。還記得那張照片嗎?非洲,1993年,蘇丹大饑荒,一個垂死的赤身裸體的小女孩,在去難民營的路上快要倒下了,兀鷹在一旁等待。攝影者是南非人凱文·卡特。照片獲得世界新聞攝影比賽大獎,十四個月后的1994年5月,他又走上領(lǐng)獎臺,接受了普利策新聞攝影獎。而幾個月后,這位普利策獎得主自殺了。人們找到了他留下的紙條,上面寫的是——“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睋?jù)說他自殺的原因是無法面對同行的指責,他們問的是:“你當時為什么不向小女孩伸出援助之手?”這讓凱文·卡特陷入自責無法解脫,他為自己沒能抱起那個女孩后悔莫及。
人道精神應當比新聞自由重要。
因為缺乏人道精神,也就有了一些愚蠢的問題。一名記者問傷員:“你被從廢墟中救出來時,你高興不高興?”也有記者問捧著熱飯熱菜的災區(qū)農(nóng)民:“你吃上了飯菜,你高興不高興???”學校震倒了,孩子在救災的帳篷里讀書,記者問:“現(xiàn)在你有書讀了,高興不高興?”……
惟一吃了虧的是一名訪問孩子的記者。她竟把話筒伸到正在吃飯的孩子嘴邊,問:“這菜好吃么?”孩子直率地說:“不 —— 好 —— 吃!”這是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問答。記者問話時,毫無疑問,已經(jīng)知道他一定會回答:“好 —— 吃”;她準備好的第二個問題極可能是:“你知不知道,是誰為你們準備的飯菜呀?”那答案也是無須說的。她的第三個問題也許要問孩子們要不要感謝誰呀,然而,孩子的第一句真話把一切全毀了。
孩子就是孩子,無所顧忌,他的語言是最為真誠的。這未免使我們難堪:我們成年后說了多少言不由衷的假話啊。
領(lǐng)導問:“同志們有沒有信心???”大家齊答“有!”—— 這是鼓舞士氣,因為即使是做不可能的事,大家也只能答“有”,而不可能說老實話。我疑心記者學錯了對象,很不幸地把自己當作了可以給大家鼓勁的首長,學起話來了。
記者的語文學成了這樣,我們是很痛心的。而本來很沉痛的事,卻被他們弄得像娛樂。
當然,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有些不能全怪記者。記得有這樣的鏡頭:央視記者李小萌在災區(qū)路上采訪一位孤獨的農(nóng)民,那位老漢執(zhí)意要回山中的家里看看。李小萌翻看老漢筐中的物件(這些鏡頭使我略有不快),一邊勸老漢不要獨自回去,說太危險了。淳樸的老漢在離去時,不忘回頭說了聲“謝謝你的操心”。目送老漢遠去,李小萌忽然轉(zhuǎn)身,號啕大哭,這一哭也讓我為之落淚。—— 這是一則完整的新聞,讓我們看到了記者的人性??墒窃诤髞淼墓?jié)目中,李小萌哭泣的場面全被刪去,這就讓人無話可說。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有些有權(quán)發(fā)布新聞的人總是那么冷酷無情?
題圖 / 黎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