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１７歲許過一個允諾哦

榛　生

每一個17歲少女的心里，都會裝進(jìn)一個不怎么好的男人，我心里裝的就是你。10年后，少女們27歲，紛紛出嫁。她們嫁的人，往往不是心底所愛的人，而是適合結(jié)婚的人。

1

人們說眼淚是世間最小的湖泊，你的湖泊真清澈。15秒的特寫鏡頭，你把它從無到有，呈現(xiàn)得特別神奇。眼淚掛在你的臉上，并不蜿蜒，它只是越來越大，越來越重，然后，啪，砸在女主角的臉上。

女主角的妝花了，導(dǎo)演喊stop，我去給她補(bǔ)妝。我是這片場干體力活兒的丫頭，沒錯，我就是你最煩的那個蹩腳化妝師，而你始終不記得我的名字。你罵：“丫頭，煩人的化妝大丫頭啊！”

反正不是古代，丫頭不同于丫環(huán)。我堅定地認(rèn)為這是個昵稱。

現(xiàn)在你又在嫌我補(bǔ)妝太慢，害你把表情都浪費(fèi)了。你這么一抱怨，我就更慢了。于是你不管三七二十一氣極敗壞地抽了根煙，唉，唐朝的白衣公子抽煙抽得像桿老煙槍，這真難以想象。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是完全不記得我了，我也懶得向你解釋。其實要是你能和我聊聊，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曾在同一所高中讀過半年的書。1996年，高三，你作為藝術(shù)類考生插班進(jìn)來。你穿一雙大皮靴坐在教室最后面。早上我不用抬頭，聽到那咚咚咚的聲音就知道你來了；下午我打瞌睡，聽到同樣的咚咚咚就知道你蹺課了。我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和你隔五張課桌，你從不留意我，只是從我身邊咚咚咚地走過。五張課桌的距離，也就是一生的距離吧。這么一想真是傷感。

不過我卻一直記得那年你在圣誕節(jié)時給我們唱的歌，你真會給大家解悶兒。你唱了個又土又別扭的《大花轎》，“太陽出來我爬山坡，爬上山頂我想唱歌”。我們哄堂大笑。接著你聲音一轉(zhuǎn)，淡淡哼了另一首深情的調(diào)子：“我一轉(zhuǎn)身離開的你，用我一輩子去忘記?！?/p>

2

戲拍得緊湊，一分鐘都不浪費(fèi)。你演男配角，古裝白緞長衫，高挽發(fā)髻，戴一只顫巍巍的粉紅絨球。你把大折扇嘩啦啦抖落開，搖身一變成了個小流氓。你調(diào)戲了鄰家小姐卻真心愛上了她，她死時你得大哭一場，導(dǎo)演讓你好好醞釀情緒。你重新抱著那個垂死的小姐，聰明的你不需要醞釀情緒，眼淚說來就來。

拍完了這場戲你得馬上趕去另一個劇組，這一組是唐朝，下一場是明代，總體來說都是古人，不用卸妝，換件衣服就OK。據(jù)說在那個劇組你當(dāng)上了主角，演一個不得志的窮書生，整天吭吭唧唧地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寫詩寫得吐了血。

你開著藍(lán)色尼桑走了，一路上很多人看著車?yán)镞@個濃妝艷抹的古裝帥哥，嚇得心驚膽顫又戀慕得魂不守舍。每天你走后我也總是魂不守舍，想起高三那年和你唯一一次的交談是關(guān)于考試作弊。發(fā)下高考考號后，你大概發(fā)現(xiàn)了我和你有可能在一個考場，你就走過來，低三下四地一笑，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喊：“喂，那個丫頭，請你……”

“請你幫幫我，要是座位挨著的話?！?/p>

在1996年的夏天，你臉上還有一些青春痘，但你的整個輪廓已經(jīng)非常英俊了。當(dāng)一個英俊無比的男孩搖頭擺尾地求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幫忙的時候，她會拒絕嗎？

“幫了你怎么報答我？”我說。

你愣了一下，你沒想到一向沉默的我也挺調(diào)皮，你就倜儻地開了個玩笑想讓我受不了：“娶你為妻怎么樣？”

那天我確實因為這個玩笑紅了臉，扭頭走掉。我回到家里看鏡子，年少的荷爾蒙把我的臉弄得飽漲。我想著我最后是一本正經(jīng)地對你說：“數(shù)學(xué)我學(xué)得也不好，幫不了你什么，不過英語我一定幫你?！?/p>

你還是嬉皮笑臉，說：“那謝謝你啦，老婆。”

無疑，你是一個輕佻的人。但是你輕佻得不令人討厭，輕佻得狡猾、機(jī)智、幽默。你怎么輕佻都讓人喜歡。我助興地笑笑，你千恩萬謝地走了?？墒歉呖紩r天公卻不作美，我們并沒挨著，甚至根本沒在同一個考場。我英語考了132分，唉，我多想分一半給你啊！

然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了，但我一直記得你討好地眨著眼睛，向我說的那些好話。那些好話像生命里的小燈火，把我暗淡的心房照得通亮，像盛夏的花房。

3

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畢業(yè)工作。人生的流程里，我進(jìn)的第一家公司在兩年后垮了。失業(yè)大半年，有朋友介紹我去一個劇組做英文翻譯。那是什么翻譯啊，小影視公司的小劇組，譯幾個外國人的臺詞，人手不足時我什么都得干，服裝道具，場記后勤，還得幫演員貼假雙眼皮。后來我也就開始替他們化妝了?；?，他們發(fā)現(xiàn)我化得還行，有人指名道姓要唐小蠻弄她們的臉，唐小蠻也就當(dāng)仁不讓地走過去開工。

那段時間我孤單，窮，累，沒自信。每天下班回家，煮一鍋年糕，里面胡亂放點青菜，一邊盯住電視一邊吃。其實我不愛看電視，但是除了電視以外，我的屋子里沒有什么能發(fā)出聲音，我只好和電視做朋友。漸漸地也就迷戀上了。我看電視和別人的眼光不一樣，我一般不看情節(jié)，就盯住演員的妝容瞧，瞧他們的化妝師有沒有偷工減料。喲，這個眼角下的痣沒用遮瑕筆，那條唇線明顯化歪了?？吹接械难輪T本來挺好看卻被畫成烏眼雞，我就哈哈大笑，心想她一定是得罪了化妝師。

就這樣，很偶然地，在一個槍戰(zhàn)片里，我看到了你。你演黑社會大哥的小馬仔，每一次火拼都出場，但始終沒死成。

化妝師給你化的妝很不認(rèn)真，也正因此，你的臉除了兩管大狼毫似的眉毛外，沒有動過多余的手腳，于是你被我認(rèn)出來了。呀，你成演員了，你真的成了演員了！我捧著年糕忘了吃，只記得你在片中有一句臺詞是：“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大哥您的恩情！”

4

后來我跳了幾個劇組，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學(xué)英語的了。我也不渴望拿英語混飯，當(dāng)個化妝師不也挺好嘛。漸漸地我也愛上這一行了。你看，有陽光的化妝間里，成打的粉底、腮紅、眉粉、唇膏、眼影，成打的假睫毛、假頭發(fā)、假鬢角、假胡子，還有做皺紋用的膠，女妖精用的紅指甲，演禿子或清朝大臣用的頭套。這些東西多好玩呀！每天，演員坐在鏡前，紅的粉的藍(lán)的綠的顏色一筆筆畫在臉上，讓人想起杜牧的詩句：“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p>

作為一名化妝師，我卻從不化妝。妝是彩色的塵埃，撲在臉上，會令我打噴嚏，會令我覺得臟。但是長年累月下來，我指甲縫里積存了紅的橙的胭脂屑，我手指上有削眉筆時留下的小小刀傷。我跟程雙認(rèn)識的那一天，他看著我的手，大驚小怪地問：“?。吭瓉砘瘖y也是體力活呀！”

他是來演群眾演員的，有三句臺詞，劇組給了他一百塊。他跟財務(wù)討價還價，爭取到了兩百塊。我替他卸妝時，他說你輕點，我臉上貼的胡子太多，撕下來特疼。我就用了足足半個小時，用極輕的手勢把胡子從他的小白臉上一撮一撮撕下來。整個過程里，他的眼睛骨碌骨碌亂轉(zhuǎn)，盯著我看，撕完胡子他說：“你心真好，等拍完戲我請你出去玩吧?！?/p>

后來我跟他出去玩，他說他喜歡我。因為他說我“非常善良”。而我呢？我也喜歡他嗎？如果非要讓我說一個喜歡他的理由的話，也許就是他喜歡我。像是某種報答，他吻我時我從不拒絕，他解我衣服的扣子時，我也幫他解。我怎么穿了這么一件扣子繁多的衣服來約會呢？大概是我沒想到初次約會就能導(dǎo)致這樣的局面?？墒俏也⒉惑@慌，我也不覺得不應(yīng)當(dāng)。

那天晚上，我和程雙在賓館的床上看了會電視，我又轉(zhuǎn)到有你的那部連續(xù)劇。在戲的結(jié)尾你剃了個大禿頭，居然離開凡塵去當(dāng)了和尚，我想這個編劇還真是有幽默感，挺能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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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我應(yīng)該有機(jī)會遇見你，這不，2005年我們真在一個劇組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大明星了，你沖我們這些工作人員發(fā)發(fā)脾氣也是情有可原。你喊我：“喂，化妝的那個丫頭，你怎么那么慢?。　蔽矣X得委屈又想笑，過來給你補(bǔ)妝，心想你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一個急性子了呢？

冬天拍夏天的戲，你冷得直發(fā)抖。但還要一臉輕快，裝作很熱，還要有風(fēng)扇呼呼地吹你，讓你衣袂飄飄。說話時呼出白氣怎么辦？有辦法，講一句臺詞前含一口冰。我看著你凍得口齒不清還要裝模作樣調(diào)戲著王府里的小姐，把折扇這樣那樣搖著，我忍不住一個激靈一個激靈地揪起心來。

可是你又在罵我了：“唉，你真笨啊！去去去，我自己來！”

你推開我，自己拿起刷子掃腮紅。我看了看你，我并非對你表示不滿，我只是想近距離這樣看著你，看看如今的你，和那長滿青春痘的17歲的你有什么不同。你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你說：“看什么看？”

妝補(bǔ)完了，戲NG過，你今天的十萬塊到手了，你開著你的藍(lán)色尼桑走了，锃亮的車卷起細(xì)小的金色塵埃。沒一會兒車退了回來，你從車?yán)锾匠鲱^，勾勾手指對我喊道：“丫頭！”我迎上去。你說：“你怎么看著有點兒面熟？你是不是師大附中的那個，唐什么來著？唐小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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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并沒有更多的交談，我只是站在你的車旁邊，聽你胡亂地贊美我：“好女生，怎么來劇組了？變漂亮了嘛唐小蠻！”

“哪有啊，還是老樣子！”

你不知道，其實你夸我別的都好，就是不能夸我漂亮。因為我真的從來沒有漂亮過。我所能做的，只是讓別人漂亮。誰說過化妝師就一定要漂亮？但你堅持說：“眼睛變大了！”

此后的劇情里，你從少年迅速變老年，唐朝的公子哥在老年時的境遇不太好，你演他的風(fēng)霜暮年，彎著腰，駝著背，讓我心酸。我一邊看你拍戲一邊給程雙發(fā)短信，程雙現(xiàn)在做生意發(fā)了筆橫財，我要看看他能不能娶我，他說：“不娶你娶誰啊?！?/p>

后來，這部戲拍完，你也就走了。在走之前，你忽然問我：“你結(jié)婚了沒？”

于是我說：“大概下個月吧?！?/p>

你說：“啊？這么快啊?！?/p>

我點點頭。

你忽然皺皺眉，咧出一個頑劣的笑，仿佛又成了那個17歲的少年。你說：“那娶你的不是我了？”你哈哈笑著，我也哈哈笑著，17歲時的玩笑被延續(xù)下來了，但我們對它的態(tài)度卻是如此坦蕩大方。但你走后我卻想，我是想錯你了，原來你沒有那么薄涼和健忘。當(dāng)年那個小玩笑，那幾句小破話，你這不是還記得。你沒履行它但你記得它，這令我感動。

你的車開遠(yuǎn)了，我站在原地，想起當(dāng)年教室外你輕易許下的允諾。我一直記得這個允諾，它在我心里像塊銀子，沉沉地化不掉，我唯有漸漸去適應(yīng)它，用我溫柔的心給它包一塊緞子一樣柔軟的膜，它就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被回憶屢次摩擦，變得明亮，我暗沉的生活因此被照亮。

其實圈子里人人都說，你沒有哪樣好，只是帥和有錢。但是一個人愛另一個人需要種種考量和理由嗎？不需要??！何況，每一個17歲少女的心里，都會裝進(jìn)一個不怎么好的男人，我心里裝的就是你。

10年后，少女們27歲，紛紛出嫁。她們嫁的人，往往不是心底所愛的人，而是適合結(jié)婚的人。幸福不幸福是另外的事，反正下個月，我要結(jié)婚了。

編輯 趙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