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龍
自打我有記憶開始,那一方不大的曬場就是我嬉戲娛樂的地方了。
在我們那,曬場是專門用來曬新收割下來的稻谷的。一般寬五丈左右,但不知何時起,村人中有了這樣一種認識:誰家的曬場高,誰家的曬場大,誰家的地位就高了。為什么呢?越大越高,谷子越多嘛,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記得那時各家的曬場大都是用水泥筑的,平平整整,煞是討人喜歡。唯獨路口子上,我家的曬場是泥地,坑坑洼洼,白天斜看過去,還真有點像是月球的表面嘞。
曾幾何時,我很為此驕傲,因為一個村的小伙伴都會到我家這個露天彈珠場來練招比劃。
我的父親,瘦瘦的,個子矮矮的。站在鄰人面前,我總覺得父親是那么渺小,鄰人是那樣高大。大概因此,我總不敢在生人面前抬頭大聲說話。
一個大雨天,父親的油漆活干不了,呆在家里。
父親叫我搬了張凳子靠在門邊,幫他敲敲背。我不很情愿地照做了。門外的雨珠毫不客氣地敲打在我家的泥場上,我雙手似雨般落在父親肩頭上。那一個個小坑洼又匯聚成了一片大的水塘,雨滴落在上面,撞擊——凹陷——擴散——蕩漾,一條一條的水紋就似父親那褶皺的臉龐。那散著漣漪的水面好似父親堅實的雙肩在我的敲擊下蕩漾。
許久,父親凝視著水塘對我說:“佳龍啊,看來這曬場是該好好澆筑澆筑了!”
第三天,一輛裝滿了石子的卡車停在了屋前,父親站在那堆粗石上,用手挑著,他的笑容從那時起就掛在了嘴角。那個時候,我看他明顯高大了許多,似乎大家的眼神都略帶了些許敬意。
一天,一月,一年……很快,石子縫里有了野草的足跡,原先凹凸不整的石頭,也被時間壓踏撫平了。也許這時的曬場,也比得上人家那水泥澆筑的曬場了吧。父親也就不去理睬它了。
就在這樣的曬場逐漸被我們一家接受時,那個“詼諧幽默”的鄰家大媽卻上來湊熱鬧了。她在我們村上可是出了名的咧。一對兒女都考上了公務員,又新建了一座四層的別墅,在那一排舊房子中間是分外的刺眼,那一間藍色鐵門的車庫就更是一道特色風景了。每逢一、三、七日,大媽總會拎著個大紅水桶在她家花壇前洗他們的愛車——奧迪A6,這一紅一黑的組合煞是奪目。
那天,是仲夏的一個悶夜。我們吃過晚飯后,搬了凳子,坐在石子曬場上。翹起二郎腿,父親迎風坐著,好是悠閑。
大媽拿了一把大蒲扇,捧了塊大紅西瓜,“嘶溜嘶溜”地晃了過來。剛一踏上這石子場上,她習慣性地抿了抿嘴,一股腦兒把籽全吐了出來??粗湓谑涌p里的西瓜籽,踩了踩實,擠著眼,對父親笑道:“哎呦哎呦,你家這曬場,嘖,真是的,連掃都不用掃!可不比我家那個,又大又高,整天的灰塵要掃。我說嘛,買轎車就這點不好,老帶灰塵。你再瞧,這里吐個籽,它還說不定給你生個大西瓜呢……”她一面緩緩地回轉(zhuǎn)身,一面絮絮地說。大步向前走去,甚至還回頭看看這石子,嗤笑一番。
父親被這一番話蒙住了,只是呆坐在那兒,眼睛不離開底下那一方曬場。
夕陽帶著些許晚風,吹亂了他那稀疏的頭發(fā),露出那雙呆滯的眼睛,只是小聲地說:“這曬場看來是該徹底修修了?!?/p>
父親說得極輕,似乎也就只有我能聽見罷了,他似乎不想被大媽聽見,不想被大家聽見。
沒有過多久,曬場就低調(diào)地完工了。這時,我原先對泥場的記憶與驕傲最終被水泥給深埋了。
曬場是修好了,父親站在上面是不再顯得矮小了。但我知道,父親還是那個父親,并沒有變高大了。只因有了這曬場,這農(nóng)村無形等級下一有形的物,使人看上去或高或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