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奶奶是一個令人生厭的老人。她個頭不高,稀疏的白發(fā)在腦后挽一個緊緊的髻,面容嚴肅,不茍言笑,眼睛炯炯有神,咄咄逼人。姐姐和我小時候都很怕她,爸爸媽媽也似乎怵她三分。
奶奶常對我們抱怨,說她這一輩子罪早受夠了?!澳抢瞎恚ㄖ笭敔敚┤ナ赖迷?,我一個人好不容易把那小鬼(指爸爸)拉扯大,現(xiàn)在又有你們這兩個小妖精(指姐姐和我)來煩我?!笨匆娊憬愫臀姨詺猓蜁樜覀儯骸澳銈z小妖精,哪一天我到北京上海去,一定把你們賣了,五塊錢我也賣,三塊錢我也賣?!钡K于沒有賣我們。奶奶一生都沒有出過遠門,她自己還不清楚北京上海在哪兒呢。
奶奶的脾氣很不好,在家中和誰都吵架,姐姐、我,甚至于爸爸、媽媽;又愛發(fā)火,找不到老花眼鏡,姐姐用了她的梳子,線穿不進針眼,她都要發(fā)上一通火;有一次,我偷偷摸了一下她腦后的髻,她毫不遲疑地就給了我一掌。
奶奶經(jīng)常嘮叨她的腿腳不靈活。爸爸有一次出差,就給她帶回來一根拐杖。奶奶接過去看也沒看,就猛地用力扔到門外,怒沖沖地吼:“嫌我老了不是?”爸爸站在那兒,很長時間不知所措。
每逢過年過節(jié),或是奶奶的生日,爸爸媽媽總要送她一點禮物,每一次,她都說:“要這些東西干什么?還不如送我些錢呢?!蹦棠趟坪踔豢粗劐X。
但奶奶一直很節(jié)儉。奶奶燒萊,總舍不得多放油的。
我們回到家里,她都要沒好氣地說:“回來做啥,嫌煩得我不夠?”我們給她帶點禮物,她還是那句話“要這些東西干什么?還不如送我一點錢呢?!?/p>
我們都弄不明白奶奶急著攢錢干什么,她這么大年紀了,又見不到她用。
那個夏天,奶奶去世了,我得到消息,匆匆趕回家,奶奶已入土安葬了。媽媽陪我去奶奶的房間,我撫摸著奶奶曾經(jīng)使用過的床、梳妝臺和那些熟悉的舊物,覺得她就在我身邊似的。她生前不讓我們碰的那只箱子,靜靜地擺放在墻角。這一次,沒有上鎖。
我輕輕掀起箱蓋,媽媽和我都睜大了眼睛。里面放了些什么東西呀!姐姐小時候扎頭發(fā)用的一小段紅頭繩,我小時候玩的一把木制手槍,我和姐姐用過的舊書包、鉛筆盒……這些我們久已遺忘的物品,奶奶都像珍寶似的替我們珍藏著。
最后,在箱子的最底層,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用紅綢布里三層外三層緊緊扎著的包裹。打開來,里面是兩個同樣大小的也用紅綢布緊緊扎著的包裹,中間有張紙條,用鉛筆簡單地寫著:“給梅兒和平兒,奶奶。”
再打開,每個包裹里面都有兩千多元錢,一共有5000多元,這是奶奶一生的積蓄。有些錢,甚至我們當初送她時表示吉祥的紅紙條都還夾在里面。我把兩個包裹緊緊抱在胸前,叫一聲“奶奶”,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