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末代皇帝溥儀從“真龍?zhí)熳印北桓脑斐蔀槠胀ü?,是唯一的例子。最近,群眾出版社推出溥儀《我的前半生》全本,增補了1964年版未曾收入的十五六萬字,內(nèi)容更完整,史實更豐富。本報摘選書中附錄的溥儀最后一位妃子李玉琴的回憶文章,以饗讀者。
1、日本人說送我進宮念書
我1928年生于長春的鄉(xiāng)下,我行六,上邊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邊有一個妹妹。我家祖籍山東萊州府,是一戶貧佃農(nóng)。我六七歲時,全家搬進了城,但父親養(yǎng)活我們非常困難。
1943年2月,我在偽滿新京南嶺女子優(yōu)等學(xué)校念書。有一天,日本人校長小林帶著女教師藤井到各班挑選學(xué)生,從每班六十人中挑選三四名,條件是學(xué)習(xí)好、長相好,各方面表現(xiàn)都不錯的。選好了集合在一起,到了一家較大的日本人開的照相館,每人照了一些四寸相片。據(jù)說照相的有百十來個。
過了兩三個禮拜之后,這天是星期日,我在排隊買東西,排的隊伍足有二千人,我站了很久,忽然妹妹跑來了,說家里來了兩個日本人,叫你馬上回去呢。到家一看是校長小林和女教師藤井。我一進屋,藤井就和我說:“你的大大的好的,皇帝陛下選你到宮里去念書的?!笨墒俏夷赣H嚇傻了,她說我父親不在家,她不能做這個主。小林、藤井就叫我?guī)麄円煌フ椅腋赣H。我?guī)麄兊搅烁赣H做事的飯鋪,我父親一看日本人來找他,嚇得臉都黃了,不知我惹了什么禍?zhǔn)?,趕忙先給倒茶炒菜,請他們吃酒。他們一邊吃著一邊又把皇帝命令說了一遍。吃完,對我父親說,他們要帶我到帝室御用掛吉岡家去,我父親哪敢說不。我就跟他們?nèi)チ恕?/p>
到了吉岡家稍等了一會兒,吉岡回來了。他穿一身黃軍裝、大馬靴,戴大軍刀,是個矮胖子,滿臉橫肉。我當(dāng)時看到他這個穿戴打扮,還是日本人,何況那副尊容又惡又丑,于是又有點害怕和討厭。小林、藤井這時上去給他行了好幾次九十度禮,又把我叫到跟前給介紹了。我行了六十度禮。他微微點點頭,不客氣地朝我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了一句:“頂好牎庇治飾葉啻竽曇停家里還有什么人,爸爸做什么等等。然后和小林說了半天日本話,可能小林告訴他我父母不太同意,他站起穿上衣服,叫我們和他一起走,也沒說上哪去,出門就上了轎車。我長那么大還是第一次坐汽車。車一直開到我的家,這時我們家里正開家庭會議呢。父親已經(jīng)請假回來了,已婚的兩個姐姐、大哥也都來了,我們的房東也在座,臨時翻譯也請了過來。吉岡一屁股坐到破炕席上,兩只老鼠眼先把屋里掃了一圈兒,先挑了眉毛這才開腔:“皇帝陛下的命令,好的學(xué)生選到宮里去念書,念書好的皇帝陛下喜歡了還要選做妃子。”
我當(dāng)時想,去了之后能念書,還不花錢,這可是我盼望的事,看樣子或許能有點別的好處,也許打這以后再不受窮了,不受欺負(fù)了。吉岡站起來叫我立刻跟他走。這時我母親趕忙給找出了一件黑地黃花新麻綢面的棉襖,讓我換上,這也是我當(dāng)時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姐姐們也忙著給我理理鞋襪,爸爸又趕緊囑咐我到皇宮后別忘回家看看,叫我好好念書,別貪玩,要像個大姑娘樣子,事事要多加小心,別多說話。爸爸說著,媽媽和姐姐都掉下了眼淚。一家人送我上車,車走了老遠(yuǎn),我回頭一看,他們還在瞧著我們呢。
2、初見溥儀,他的樣子很和氣
第二天,吃完晚飯,藤井領(lǐng)我去理了發(fā),給我仔細(xì)修飾了一番,又領(lǐng)我到一家大醫(yī)院去檢查身體。后來和溥儀的二妹(二格格)坐汽車一同進了宮。
到了樓上,二格格把我領(lǐng)到一間屋子里。我們圍著沙發(fā)中間的圓桌坐下來。一會兒進來一個男人,正是我在樓梯上看見的那個人,寬肩膀兒,細(xì)腰,戴眼鏡,穿著深綠色呢子衣服,也不是軍裝,也不是協(xié)和服,介乎兩者之間,領(lǐng)子上還戴兩個銅花,衣服非常合身,樣子很和氣,看樣子還不到三十歲。二格格趕緊站起來,雙手捂著腿往地下一蹲,大概是行禮的意思,又告訴我:“趕快給皇上磕頭牎蔽揖凸螄驢牧巳個頭,溥儀說:“快起來,快起來。”
他拉我起身,發(fā)現(xiàn)我手很熱,連忙問是不是不舒服了﹖我說:“有點頭疼。”又摸摸我腦袋,說我發(fā)燒了,拿來了體溫計給我試了試,果然有些發(fā)燒。溥儀就傳出話去叫拿點退燒藥來。又說:“今天晚上早點休息吧,出點汗就會好的。”實際上我昨天一夜沒睡,這兩天精神很緊張,又跑了一天,當(dāng)然有點不舒服。
屋里掛著一張溥儀的畫像。他就問我畫得好不好,我大膽地看了看溥儀,我說:“畫得不大好,不像?!彼犃斯ζ饋?。笑完了又和二格格交換了一下眼光,兩個人又都笑了起來。回過頭來又和我說:“對,你說的對,畫得是不太像。”(以后我曾問過他,當(dāng)時為什么那么笑,他說誰敢那么直瞪著眼睛看溥儀,誰都是奉承他這個像太好了,誰敢惹老爺子生氣呢。所以,他一見我便很喜歡我,也就是發(fā)現(xiàn)我直爽,不虛偽奉承。)然后又問我吃飯沒有,給我預(yù)備飯。又問了問我的家庭情況,在哪里念書……
飯后待了一會,吃了點退熱藥,溥儀叫我就睡在他的寢宮里,我不同意。他問我說:“那么你在哪兒住呢﹖”我說:“我一個人住一間屋子?!彼终f:“那你不害怕嗎﹖”我說:“不害怕?!焙髞砭蜎Q定我住同德殿,溥儀馬上傳話:“在同德殿樓上給李小姐安個床位牎
那天晚上,溥儀特別高興,就在我新屋子擺膳,共有十來個菜,六盤點心,溥儀拿起一個叫“炸排卷”的點心叫我嘗嘗,我說都吃飽了不吃了,他笑了笑又放下了。第一天他給我的感覺是待人很和氣,其實,這只是對我。當(dāng)天,他派了兩個老媽子來伺候我。
3、冊封“福貴人”時,一個娘家親人也沒有
我進宮一個多月后,溥儀挑了個良辰吉日,給我行冊封禮。我這貴人的前邊應(yīng)當(dāng)冠個什么好字樣呢﹖溥儀說:“你是很有福氣的,就叫福貴人吧,以后遇到什么不吉利的事情,用你的福就可克服了?!?/p>
到了正日子,溥儀在外廷受賀如儀,大擺筵席,我又不大舒服,也未參加宴會。不夠參加宴會資格的,由溥儀每人賞一塊洋點心,從那以后,我就被稱為貴人了。
那天司儀贊禮是二格格,她只怕說錯,我就忍不住要笑,溥儀那天情緒特別好,也抿住嘴笑。這時我跪下后,遞給溥儀一個玉如意,他又回賞我一個,按清朝的制度,本應(yīng)當(dāng)是賞給一個金印和金牌一類的東西,現(xiàn)在沒有,就以如意代替。二格格說著吉祥話,我就行了三跪九叩禮。禮成之后,溥儀站起來就哈哈笑起來,二格格也放聲大笑。我覺著他們像鬧著玩似的,心里很不舒服,根本不想笑。
隨后溥儀帶著我去給祖宗磕頭,他說要按貴人身份是不能夠和皇上一同給列祖列宗磕頭,而對我特別重視,這是破例……不過,磕頭時不能并齊了,叫我在他后邊錯開半步。完了以后,就是該我受禮了,給我磕頭的只有幾個晚輩和傭人,這也是二格格的主意,認(rèn)為我年歲小,應(yīng)當(dāng)謙虛點,以免得她給我磕頭。記得我姐姐結(jié)婚時,我們家里人都來了,還有很多的親友,非常熱鬧。這次我可好,一個娘家親人也沒有,連親爹親娘也看不見。這天我還在同德殿正門外照了一張相片,說是送給日本皇太后。另外,還以我的名義送點什么禮物,我不記得了。
4、偽宮的日子很寂寥
在偽宮兩年半,見過的男人除溥儀外,只能見大夫,見過一次吉岡和梅津,此外未見過任何男人。他二妹三妹五妹都不常來,常來的是內(nèi)廷學(xué)生的家屬和他的乳母王二嬤及女傭人。兩年半內(nèi)見到的一共不過二十個人。
每天的生活是,早飯后寫字看書,然后到院內(nèi)活動,上假山玩玩,回屋后做針線。我買了幾十只小雞自己喂,撿蛋給溥儀吃,也給母親。后來雞都被黃鼠狼咬死了。我有時到二嬤屋去玩玩,這是唯一串門的地方。二嬤教我摸骨牌、過五關(guān)。原來這老太太年輕時在故宮里就是這么消磨時間的。
中午飯后休息一會,學(xué)生家屬就來了,我也不睡午覺,和她們閑說話兒。寒暄后到書房,寫字或念小書,如六言雜字、三字經(jīng)或挑幾篇古文古詩講講。溥儀有時給我講散文、詩、佛經(jīng),然后我再給她們講一遍。有時到院里玩玩,天氣不好就到樓下打乒乓、彈鋼琴、唱唱歌、打麻將,向一位學(xué)生的母親學(xué)織毛衣。后來我又學(xué)做菜,還給溥儀做點愛吃的。我做的大都是老百姓吃的,我曾拔下院里的小頭蒜當(dāng)韭菜,包餃子吃。
有一天,溥儀對我說:“我一天到晚都是煩惱的事情,沒有快樂,只有到你這頭,我才能高興。所以,你應(yīng)當(dāng)多想辦法,使我一見就高興的事情要多做,我不高興的你別做,也不應(yīng)當(dāng)和我談不高興的事情。你的任務(wù)就是這個?!庇终f:“你能這樣做,我能對你不好嗎﹖”說這些話時好像又傷感又誠懇,我聽了之后更加同情他了,覺得他一天為“國家”大事為老百姓真是操勞過度,真應(yīng)當(dāng)有個人安慰安慰他,陪他玩玩。我在同德殿哪知道他一天凈干些什么,只能聽他自我宣傳,怎說怎是。
他也常和我說些同甘共苦永不分離的話。日本投降,他先坐飛機跑了,還告訴我:“一兩天后火車來接你們到日本去?!逼鋵嵞挠谢疖囃ㄈ毡镜哪亍?/p>
5、日本投降后,20歲的我曾想入空門
在宮里,我漸漸地染上了新的毛病。首先我學(xué)會了擺架子拿身份,自己也認(rèn)為自己命大尊貴,應(yīng)當(dāng)是坐享其成,不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就連小手絹也不愿洗。我的老媽子是五六十歲的老人,常常因為干活慢受我的數(shù)落、責(zé)罵。
溥儀明知道自己是傀儡,在日本人手中,可是還想用封建迷信來維持自己在家中的統(tǒng)治。他說全國人民也都處在災(zāi)難期間,只有多念佛,求保佑,早日脫難。以前吃觀音素,一月吃三四天,以后索性吃起長素來。我也吃起了長素。我每天念佛兩三次,這很讓溥儀高興,以后廚房也不再買活的雞魚,連蚊子蒼蠅都不能打死。蚊子叮在溥儀身上,他不但不打而且故意忍著,說在佛教這叫做施舍。
總之,他把我們練得很成功,日本投降后,我在困苦中等了他多年,完全是這種迷信力量支持我,我對任何事不爭取,認(rèn)為“命中皆有,不可強求”。我對生活也不感興趣,我修到了看見別人吃肉也不饞,別人家夫妻過美滿生活也不羨慕的程度。我曾一度想進入空門,由于當(dāng)時廟里不收徒弟,才沒成為事實,那時,我還不過20歲……
劉小妮摘自《我的前半生》編輯/李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