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勝
大千世界,人各不同,人生亦復(fù)如是。大凡說來,有四條主要的人生道路:一是風(fēng)順和美,如有神助;二是先甜后苦,少年幸福甜美,人到中年開始走下坡路,晚景更為荒涼落寞;三是苦盡甘來,自小吃盡苦頭,但“柳暗花明又 一村”,人生之路越走越開闊光明;四是鉛色的一生,如身陷泥淖,似泰山壓頂,若心在暗夜,永無光亮可言。
三哥王兆財?shù)娜松鷮儆诘谒姆N。他生于一九五五年,屬羊,經(jīng)歷了大躍進(jìn),三年自然災(zāi)害,“文革”,加之身在農(nóng)村,兄弟姐妹多達(dá)六人,童年與少年的條件可想而知。他初中沒畢業(yè)就不得不下田干活,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休息日,因玩耍雷管被炸掉左手和右眼,從此他的鉛色人生似乎就已注定了。
那時,我村是有名的窮村,外面的女孩子不愿嫁進(jìn)來,村里的女子孩子都紛紛外嫁,所以,娶不上媳婦的光棍兒特別多,這其中還包括不少俊美的小伙子。三哥早到了婚齡,但有誰愿嫁給一個殘疾人?不得已,三十多歲的三哥只得與本村一個殘疾姑娘結(jié)了婚。這姑娘小時候得過癲癇病,長得也不好看,個子又特別矮小,大概不過一米,這與一米七三的三哥有天壤之別!因?yàn)槟赣H早逝,家人都勸三哥不要跟這姑娘結(jié)婚,擔(dān)心影響后代。三哥卻寄望于未來,他說:“如能生個女兒像我,老了,就有的福享了?!苯憬銌柸纾骸叭绻⒆酉袼麐屇??“三哥長久沒吭聲,最后說:“真那樣,我也認(rèn)了!”這話像從地底下扔出的,沉悶而深重!
三哥的頭胎是男孩,果然一如其母,個子矮小,年年不見長高。更有甚者,這孩子遠(yuǎn)不如他媽,不會說話,不知道吃飯,出去也不認(rèn)得家門,他甚至不如小動物,因?yàn)橐恢恍」穼χ魅诉€有依戀之情,而他沒有。滿懷希望的三哥心中苦澀,他仿佛掉進(jìn)一口深深的枯井,井口窄小,井的邊緣布滿滑滑的青苔,而以往所能見到的幾顆微弱的星星,此時也被漆黑的暗夜籠罩吞噬!關(guān)于這些,我從三哥那只抑郁的眼里可以看到,從他的沉默無言可以領(lǐng)略——本來木訥少語的三哥此時更少張口。我??吹剿谛值芎徒憬慵业拈T檻上悶悶坐著,低著頭,用僅存的右手,借助左腿和殘廢的左臂,卷紙煙。煙卷成了,放在嘴唇上用唾沫潤一下尖端,然后用牙咬下粗端的余紙,吐掉。經(jīng)過好一陣子摸索,三哥從衣兜里掏出火柴,仍借助于左腿和殘廢的手臂,很費(fèi)力地抽出火柴,劃火,點(diǎn)煙。于是三哥很快被埋在煙霧里,先是一陣強(qiáng)烈的咳嗽,接著是更深重的沉默。有時在夜間,我只能看到從三哥那里有紅光熾發(fā),一閃一滅。
對于兒子,三哥并沒有放棄希望,他曾與我商量:“老四(我在家中排行第四),我想帶孩子去濟(jì)南,你幫我找醫(yī)生??从袥]有的治?”那時,我一人在濟(jì)南工作,盡管知道一切努力都不會有用,但還是答應(yīng)了。這是三哥第一次出遠(yuǎn)門,一千多里的路程幾經(jīng)轉(zhuǎn)折,因走得匆忙買不上座位,一路上他們父子站站坐坐!其辛苦屈辱可想而知!試想,兩個殘疾人——兒子更加不堪——在缺乏同情心的世人眼里將會怎樣?這一點(diǎn)我心知肚明。經(jīng)醫(yī)生診斷,三哥之子是先天性癡呆。聽到這消息,三哥雖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更加絕望了。晚上,在家里我勸慰三哥,他一聲不響,一只殘疾的胳膊摟著兒子,另一只粗大的手掌不停地抹淚。自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三哥流淚,因?yàn)樗麑⑺械娜碎g苦都默默地咽下肚子,從不向人提起。后來,三哥的兒子不明所以,掄起胳膊打他爸爸。開始,三哥還用手擋擋;后來,索性任其自然,兒子的手一下一下打在三哥臉上,啪啪有聲!此時,三哥再也忍不住了,他放聲痛哭,聲如猿啼,淚如泉涌,情如翻江倒海。我知道,一向自尊、倔強(qiáng)、知趣的三哥,那天實(shí)在控制不住,他要將多年心里的委屈和苦水倒出來,因?yàn)闆]了母親的殘疾人,有誰會真正理解他的苦難、無助、辛酸和血淚?
我實(shí)在沒辦法使三哥解脫,一會兒跟他講阿炳的故事,一會兒又說:“三哥,你別傷心,將來我掙了錢,一定幫你。你放心,有我吃的,就不會讓三哥餓著、凍著。再將來,我有了孩子,也讓他照顧你!三哥,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你可知道,天底下還有比咱命苦的呢!我知道這話說得心虛,自上大學(xué)以來;三哥經(jīng)常將錢塞到我手里,那是一點(diǎn)一滴省吃儉用從指縫漏下來的,我知道上面摻著他的汗水和淚水。然而,我卻沒能為三哥做什么。至于以后,那都是未知數(shù)。
可能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三哥將苦水倒出后心里松快了,這時,三哥握著我的手說:“老四,媽去世早,咱都是苦命人。我知道,遇到苦處難處,咬咬牙就過去了。別為我操心,我身邊有兄弟和你姐,你一人在外,可要照顧好自己?!比邕€苦笑一下,描述著自己的前景:“現(xiàn)在孩子定局了,一塊石頭落了地,也不指望什么了。我打算回去買頭牛,做輛木頭大車,上山拉糞,回家拉莊稼,車屁股上再拴幾只羊,過日子沒問題的。你放心好了。自殺我是不會的,怎么都是一輩子。我沒上多少學(xué),讀多少書,但人不能孬弱,這個理兒我懂?!?/p>
第二天,三哥說什么也要回家,我去車站送他,他拉著兒子的手坐在座位上,周圍滿是好奇和粗暴的眼光。我雖然憤怒但也無奈。而三哥卻視若不見,如入無人之境。為表達(dá)對三哥的深情厚意,我盡量買來各種吃的、喝的、用的,還戀戀不舍坐在他身邊,我知道這也是在向人示意——讓他們一路上不要期負(fù)殘疾人。三哥用那塊臟手帕不停地擦眼睛,不知是因?yàn)榧傺塾嘘庺瑁€是不想讓我看到離別的淚水。當(dāng)火車緩緩開動,我淚眼模糊,但仍能看到三哥不住地向我揮手,久久地沒有放下。
我姐姐在世時曾跟我講:“三哥(姐姐比三哥小三歲)的命真苦,從井里打水、鋤地、割麥子,甚至做針線活,都是靠一只手做的。到了麥子掉頭,三哥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眼睛都急紅了?!蔽覇柦憬悖骸澳悄愫透绺?、弟弟怎么不幫他一把?”姐姐一臉無奈,嘆氣道:“老四啊,你在外面不知道,收麥子如救火,各家都忙不過來,誰顧得上三哥?再說了,三嫂不知好歹,幫三哥干活,讓三哥來家吃飯,她不但不感激,還破口大罵呢!”我說:“實(shí)在不行,大家湊點(diǎn)錢給三哥,讓他雇人幫忙也行?!苯憬阏f:“一則三哥儉省,舍不得雇人;二則麥?zhǔn)諘r節(jié),村里哪有閑人?”所以,姐姐不顧一切,幫三哥麥?zhǔn)?,除了累得筋疲力盡,耳里還塞滿三嫂的罵聲,三哥也實(shí)在無奈。姐姐還告訴我:“人家上山干活都趕個好點(diǎn)兒(即夏天早出早歸,避開熾熱的太陽),三哥則早出晚歸。夏天不到中午一二點(diǎn)不回來,因?yàn)槿绲幕羁偸歉刹煌辏灰恢皇肿鍪驴陕?。每?dāng)又渴又餓回到家里,三嫂和孩子在炕上睡覺,做的面條放在鍋臺上結(jié)成一塊兒,也不蓋一下,上面蒼蠅嗡嗡亂飛。三哥吃的就是這個。誰心痛他?”說著,姐姐淚水漣漣。姐姐又說:“三哥后來又想要孩子,希望生個女兒。后來三嫂又懷上了,但大家死活不讓三哥要。你想,再是個殘疾怎么辦?三哥最后沒敢要。流產(chǎn)時發(fā)現(xiàn)又是男孩,三哥嚇得頭都大了。”我想,此后,三哥一定放棄了再要孩子的想法。
前幾年,三哥的妻子不辭而別,跑了。這樣,家中只有三哥與兒子一起度日,他又做父親又當(dāng)娘,苦不堪言。一天,姐姐告訴我:“三哥得了一種怪病,舌頭不好使。腿腫得粗了一倍,飯吃不下,覺睡不好?!蔽一厝タ慈?,他摟著兒子躺在床上,眼中閃過一點(diǎn)光芒,很快又趨于暗淡,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久久沒有放下,我給三哥錢,他說什么也不要,我堅(jiān)持,三哥才收下。我讓姐姐帶三哥到青島醫(yī)學(xué)院,讓我的好友找醫(yī)生徹底檢查一下。后來姐姐告訴我:“醫(yī)生診斷三哥得的是風(fēng)濕性心臟病,無藥可救!”又據(jù)侄子(大哥的長子)說:我三哥是在數(shù)十里遠(yuǎn)的鎮(zhèn)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去世的,臨走時有近八十歲的老父陪伴。侄子還這樣描述:“三叔死時穿戴齊整,像個大官兒,不痛苦,不傷心,只是眼睛一直睜著。還是爺爺給他合上的?!甭牭竭@話,我不知道三哥在掛念什么?是他的兒子,是年邁的父親,還是遠(yuǎn)在數(shù)千里外沒有道別的四弟?還是他所愛的這個塵世所有的人與事?三哥生活的人世給他更多的是痛苦絕望;但我知道,他不愿離開,他非常留戀這個世界!
三哥死后,姐姐哭了月余,因身體不適,經(jīng)檢查確診為胃癌,三哥去世不到一年,她也棄世。三哥去了。我未給他送行;姐姐去世,我也不在她身邊。在姐姐飽受癌癥折磨時,我兩次回家陪她一周有余,其間姐姐對我說:三哥去世時,拿出幾千塊錢給她女兒讀書。說著說著,姐姐泣不成聲。姐姐又說:“三哥從不求人,心里卻老裝著別人。”
三哥享年四十七歲,如今已去世三載,如果現(xiàn)在活著,正好五十歲。我不知道他離世時是傷悲還是輕松?三哥的人生之路注定了沒有光亮?;钪仨毑粩嗟爻惺芸嚯y;死了,則意味著解脫自由。三哥去世時沒留下任何遺言,是一口痰沒上來離去的,也許他自己還希望能夠活下去,因?yàn)檫@么多年,無論生活多么艱難,三哥從無厭世之念。
去年我從北京回到家鄉(xiāng);原本親切可愛、觸手可及的二哥、三哥和姐姐。轉(zhuǎn)眼三年間都已長眠地下,歸于九泉。我都沒有親自為他們送別,所能見的只有高出地面的墳堆,新泥上面長滿郁郁蔥蔥的野草。抓住這些高高的青草,仿佛握緊哥姐的雙手,一如我每次回家時,他們應(yīng)者云集,張開雙臂,面帶笑容、愛意和滿足。我能從一個農(nóng)民之子,在母親去世后,考上大學(xué),讀到博士,有點(diǎn)成績,離不開哥哥姐姐的一飯一食和一元一角的幫助。離不開他們慈愛的目光、粗糙但溫暖的手掌。
母親去世時,最不放心的是我、弟弟和三哥。因?yàn)槲遗c弟弟年紀(jì)小,三哥殘疾,所以,媽媽讓比我大三歲,只有十六歲的姐姐照顧好我們仨。而今,我與弟弟都已長大成人,三哥和姐姐都已離世,到了媽媽的世界,母親再也不必操心了吧?如今,三哥之子由老父看護(hù),我寄錢養(yǎng)育,大哥和五弟照看。三哥還被埋在母親身邊,這樣,他們母子相互照應(yīng),夜深人靜還可聊聊世間的風(fēng)雨,人間的歡樂,人間的歡樂,想來再也不會孤單寂寞了。
三哥匆匆走過了卑微、苦難、屈辱而又短暫的一生,他很少求人,即使在彌留之際也沒有將兒子托付給任何人,但我能感到三哥最大的心愿——他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傻兒子。我不信人死有靈,倘若有,我希望三哥的在天之靈能聽到我的話:“三哥,假如你的兒子正常,我會努力將他培養(yǎng)成人,讓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而今,這一切都無從談起了。但有一點(diǎn)你可以放心,我會盡我所能照顧他,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p>
三哥的一生如草木一春,很快地由綠變黃,最后枯死了;但在我心中,三哥每年都會長出新綠,為我報來春暉。如今三哥雖然不在了,他的音容舉動、勤勞節(jié)儉、達(dá)觀從容、自尊自愛、仁慈靜默,還有他的無聲之聲、無為之為,將永留在我心靈的底片上。
摘自《2005年中國散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李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