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窯奴工”十年之痛

楊　鍵

十年前我采訪的那些被解救回來的黑窯工,不少人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平靜一下心情,就又離開了家鄉(xiāng),外出尋覓掙錢的機會了?數(shù)月野蠻而血腥的日子,對他們來說仿佛只是自己運氣不佳?

今年,距我采訪與公開發(fā)表黑磚窯奴工故事已過去整整十年?我沒有想到,同樣的故事仍在驚人地重演?

1997年我頭頂盛夏烈日,徒步走幾十里山間小道,渴了喝溝渠里的灌溉用水,采訪了黑磚窯里的四川中江農(nóng)民?他們被騙到山西,然后遭到關押,成為強制勞動的奴工?

當時我以為,如此駭人聽聞的故事,發(fā)表了肯定能讓社會震驚,從此天下太平,再也不會出現(xiàn)這種陽光下的罪惡了?但是再次傳來的"山西黑磚窯"新聞,使我知道了∶至少在最近十年里,黑磚窯?黑煤窯等各種"黑窯奴工"從來就沒有消失?

此番在新聞媒體連續(xù)曝光和警方的雷霆出擊下,"黑窯奴工"似乎應該走向終結(jié)了?然而,我不再會像十年前那樣樂觀?如果不建立覆蓋中國每個老百姓的社會保障機制,沒有變革勞動執(zhí)法體制,在未來的日子里,許多人依然可能淪為"黑窯奴工",許多孩子都可能在金錢暴利的魔爪下淪為命運凄慘的童工?

最可怕的是,如果勞動者權(quán)益依然得不到強有力保護,我們中還有人可能受暴利驅(qū)使,變成萬惡的"黑窯奴隸主",成為下一起黑窯奴役案的作案人?

律師解救黑窯奴工

那是1997年5月28日,兩名分別來自四川中江縣柴山鄉(xiāng)和民主鄉(xiāng)的農(nóng)村婦女趕到中江縣城,找到中江縣經(jīng)濟律師事務所的鄧學海和蘭勤明,請他們設法營救正在山西打工的丈夫和女兒?他們出示了一封輾轉(zhuǎn)遞來的民工求救信?信上的文字文理不通,是一位名叫蔣營見的58歲男子,托人記錄下的一批中江老鄉(xiāng)在山西被奴役關押?強制勞動的悲慘遭遇?

兩位婦女說,蔣營見和他們的親人一起到山西省太谷縣任村鄉(xiāng)東卜磚廠打工?

為了把蔣營見救回家,他的侄子想出一個主意,開了一份莫須有的蔣營見在當?shù)氐?犯罪記錄",并請了一位民主鄉(xiāng)的干部陪同,前往山西的那家磚廠?他們以蔣營見負案在逃為由,當著磚廠眾人的面將他五花大綁,如此大動干戈,才把蔣營見和另一個被奴役關押?強制勞動的14歲中江童工帶回四川?

兩位婦女十分焦急?鄧學海律師立即向事務所領導匯報,事務所隨即向中江縣司法局?縣政法委員會緊急匯報?中江縣是四川的勞務輸出人口大縣,地方經(jīng)濟基本靠每年約40萬中江民工在外打工的數(shù)億匯款維持?縣司法局隨即與鄧學海?蘭勤明律師研究制定解救方案?縣委副書記親自協(xié)調(diào)指揮,為辦案律師提供后方支持?1997年6月2日,鄧學海?蘭勤明帶著民工家屬的殷殷期盼,手持中江縣政法委出具的介紹信,登上了北上列車?

6月4日,兩人風塵仆仆抵達山西太谷縣,找到太谷縣勞動局,要求協(xié)助營救中江民工?當天下午,他們在太谷縣勞動局有關人士的協(xié)助下趕到了磚廠,同行的還有當?shù)貦z察院兩位駐太谷縣勞動局檢察室的檢察官及東卜磚廠所在的任村鄉(xiāng)黨委書記?兩位律師與磚廠老板李小林談判,要求放民工離廠?李小林一開始不同意放人,理由是他支付了民工們從中江到磚廠的1萬多元路費,要走就得還路費?

事實上,中江民工一到磚廠就開始干活,老板從未付過他們一分錢工資?對李小林的無理要求,律師們怒不可遏地予以痛斥,并責成他如數(shù)發(fā)放民工應得工資,李小林始終以磚廠效益不佳為由來搪塞?在太谷縣勞動局及檢察官的干預下,他最終同意放民工回家?律師就廠方不付工資但同意放人的表態(tài)征詢民工意見,16名中江民工無一例外地表示寧愿不要工資也要回家?中江民工初來時一共有43人,許多人因不堪折磨而陸續(xù)逃離磚廠,剩下的16人當中,還有兩名女工在律師到磚廠的前幾天逃走了?當律師找到棲身于另一磚廠的那兩名女工時?她們高興得連身上的泥都未洗就跳上了回鄉(xiāng)的車?

律師打聽到,在山西省太谷縣任村鄉(xiāng)東卜磚廠,中江民工全部被安排在制磚?曬磚?裝窯等粗笨工序崗位?每天凌晨4點就得上班,晚上一般要到12點左右才能下班?遇上停電,民工們可以休息,但來電后,他們必須通宵工作?東卜磚廠對民工的吃飯時間也作嚴格限制,超過時限,下一頓就沒飯吃?民工們不能打電話?不能發(fā)信,有一人給家鄉(xiāng)人打過一回電話,在三四人的監(jiān)視監(jiān)聽之下,電話內(nèi)容是"這里很好"?

在回家的車上,民工們告訴律師,虐待他們的其實不僅是李小林,還有李雇傭的一個叫劉宗軍的四川廣元人?律師到磚廠的前幾天,劉宗軍剛剛離開磚廠,又回四川廣元招收民工了?聽到民工描述劉宗軍種種肆無忌憚的惡行,兩位律師也為之心驚?

"統(tǒng)治者"嘴臉

劉宗軍是東卜磚廠所有民工的真正"統(tǒng)治者"?

他請了一幫打手控制著所有來自中江和廣元的民工?據(jù)民工們告知,他們沒有從磚廠拿到分文,是因為劉宗軍從李小林那里侵吞了所有中江民工的血汗錢?劉宗軍監(jiān)視督促民工多干活,多生產(chǎn),任何影響生產(chǎn)效率的行為都會受到嚴酷的懲罰?他自稱發(fā)明了"跑窯"的懲罰形式,即是要受罰者繞著燒磚的大窯奔跑,直至體力不支倒下為止?劉宗軍的"規(guī)矩"是,只要每個民工群體中有一人觸犯了他,這個群體就得全部"跑窯"?

對劉宗軍來說,一個民工就是一筆財富,少一份民工就少一份進賬?為了防止民工逃跑,他晚上派人把守駐地大門,上班派人監(jiān)工,民工偶爾要到磚廠所在的村里去,都必須向工頭請假,即使獲準外出,后面也有人盯梢?為防止消息外泄,李小林和劉宗軍不準民工對外通信?打電話?幾十個中江民工在東卜磚廠干了幾個月,只有兩人成功地發(fā)了一封信,一人偷偷給家里人打過一次電話?

事實上,不斷有民工逃走,而劉宗軍對抓回來的民工總是報以變本加厲的摧殘?劉宗軍的堂弟不堪壓迫,也萌生去意?他被抓回來后,被劉宗軍用方鏟暴打一頓,最后連鏟把都打斷了?劉的堂弟身上傷口縫了28針?

1997年5月31日深夜,劉宗軍離開磚廠3天后,一個好心的廣元民工偷偷把兩個中江女工送出了東卜磚廠?他告訴她們:"再不跑,等劉宗軍回來,就怕你們不能活著回家了喲?"此前,劉宗軍曾多次騷擾這兩個姑娘,并揚言他要與她們"談戀愛"?幸運的是,幾天之后,這兩個姑娘在另一個磚廠見到了家鄉(xiāng)來的律師?

律師此次解救回鄉(xiāng)的中江民工共16人,有兩對父女結(jié)伴?男性8人,女性8人,最大的51歲,最小的16歲?是什么力量牽引著這支隊伍,使他們踏上那條前途未卜?吉兇難料的打工之路?

1997年3月,李小林和中江柴山鄉(xiāng)本地人陳中寬一起來到中江招募民工?陳中寬吹噓他去年曾經(jīng)在山西省太谷縣的另一磚廠打工,掙了2000元寄回家?這個數(shù)字對當?shù)睾芏噢r(nóng)民頗有吸引力?李小林對所有應征者許諾,1997年6月20日以前,要給他們家里匯幾百元錢回來,到9月休工時,再讓他們帶幾百元回家?

盡管李小林和陳中寬沒有任何獲準招工的文件,許多人也知道外出打工需要在縣級勞動部門辦理務工證,但在招募和組織的整個過程中,沒有人表示懷疑并加以阻攔?李小林許諾的錢,在他們看來是一筆巨款,43人把擺脫貧窮的希望押在了千里之外的一個夢想上,卻想不到等待他們的是一場噩夢?

劉宗軍本人也是個打工者,但因為有幾個親信和一幫打手,控制著外省民工,因此有了跟老板討價還價的資本?他與老板合伙,侵吞了民工所有的血汗錢?他的淫威無處不發(fā),拳打腳踢?棍棒加身是家常便飯,還別出心裁發(fā)明了"跑窯"?"連坐"?"夾指"等施虐法?

采訪中我屢屢得知,何處的磚廠"黑窯奴工"被打死,有的被直接扔到黑窯里燒掉,有的被偷偷埋葬,一些"黑奴工"?"包身工"?"童工"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我還親眼目睹不少由于生病不能再干活的"黑奴工"和"童工"?聽說一些"女黑奴"被包工頭強奸后,淪為"黑窯性奴"?

眼下,戴上手銬的河南包工頭衡庭漢簡直就是劉宗軍的翻版?十年后的今天,我們能否斷言,這樣的噩夢今后不會再出現(xiàn)?十年前我采訪的那些被解救回來的黑窯工,不少人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平靜一下心情,就又離開了家鄉(xiāng),外出尋覓掙錢的機會了?數(shù)月野蠻而血腥的日子,對他們來說仿佛只是自己運氣不佳?

十年的變與不變

十年來,面對黑磚窯,當?shù)厣鐣捉w失聲,有關部門對它也一直保持"沉默"?正如一些媒體報道的那樣,"黑磚窯所在地政府有關部門其實早就知曉黑磚窯的存在"?

十年前,律師鄧學海和蘭勤明手持中江縣政法委出具的介紹信,去山西省太谷縣與公安?檢察?法院?司法?政法委等部門談判和協(xié)商處理,解救回43名四川民工?過程之艱難超出想象,然而我的報道發(fā)出后卻波瀾不驚?

而今,河南母親羊愛枝為救未滿16歲的孩子王新磊,"蹲在山西晉城地區(qū)高平市?臨汾地區(qū)洪洞縣公安局長辦公室門口聲淚俱下",從而拿到一張事后證明形同廢紙的"當?shù)毓膊块T出具的協(xié)查公函"?她在河南電視臺記者的幫助下,掀起輿論風潮,引起從中央到地方的震動以及全社會的關注?

除了山西黑窯外,全國其他地方也有類似"奴隸工"?以文明發(fā)達的廣州為例,2007年3月19日,信息時報詳細披露了廣東惠州黑磚廠奴工調(diào)查報告:"天天挨打干活比驢累",就在記者找來惠州市惠城縣潼湖鎮(zhèn)三級政府主管部門領導,欲解救200多名被騙來的外地奴隸工時,廠方卻拿出一份合同,稱他們是合法用工?

根據(jù)中國社會科學院"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結(jié)構(gòu)研究"課題組的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現(xiàn)在中國共有農(nóng)民工9900萬人以上;而根據(jù)2003年國家統(tǒng)計局的資料,我國進城的各類農(nóng)民工共有1.14億人,而且數(shù)量還在繼續(xù)增加?農(nóng)民工進城務工,從事著城市里臟?苦?險?累的工作,為城市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但權(quán)利卻得不到有效保障?

目前中國出現(xiàn)奴工和童工,是因為商人和地方政府官員的行為多出于利益驅(qū)動?商人考慮的是利潤,是在市場競爭中存活,地方官員要提高地方的生產(chǎn)總值,做出政績,以此升官?商人想盡辦法降低成本,而地方官員對種種行為也就盡量容忍,甚至暗中協(xié)助?要打破這種官商勾結(jié)利益鏈,必須讓官員對群眾負責,使官員利益跟群眾利益接軌?

在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中,勞動法?工傷保險條例以及勞動部《關于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行政處罰辦法》,均對勞動者的工資?工傷以及侵犯勞動者合法權(quán)益的處罰做出了明確規(guī)定?但許多法規(guī)落實執(zhí)行難,勞動者具體操作難,勞動者維權(quán)成本高?我建議在法規(guī)中加大刑事處罰力度,對犯罪分子實行懲罰性的巨額經(jīng)濟賠償?只有加大"黑磚窯主"侵犯勞動者合法權(quán)益的犯罪經(jīng)濟成本,降低勞動者的維權(quán)成本,才可能真正防止"黑奴工"?"包身工"和"童工"的死灰復燃?(作者現(xiàn)為《華夏時報》記者,十年前為《華西都市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