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變中的上合組織

梁　強

8月16日，在吉爾吉斯斯坦召開的上海合作組織峰會擴大會議上，俄羅斯、中國和伊朗的領導人向外部世界發(fā)出警告說。應當讓中亞對自己的穩(wěn)定和安全負責。同一天，為了配合次日在俄羅斯南烏拉爾地區(qū)舉行的聯(lián)合軍演，峰會的聯(lián)合公報中也首次寫入了要加強成員國之間在安全和軍事領域互信的文字。以上宣示引起外界對上合組織角色轉換的不同解讀。

上合組織最初成立時，主要是為了解決俄羅斯、中亞和中國之間的領土爭議，但隨著成員國之間政治互信的加強，許多西方觀察家認為，它已經(jīng)帶有準軍事同盟的性質。這次上合六國元首在峰會后一同前往俄羅斯觀摩聯(lián)合軍演，更是給該組織蒙上了濃厚的軍事色彩。甚至在俄羅斯也有一些輿論認為，這次演習顯示出上合新的軍事化傾向，莫斯科希望把上合作為對抗北約的工具，并采取種種努力使該組織“重生”為一個獨立于西方的新權力中心。

與此同時，北約國家對這次演習的態(tài)度與以往相比有了明顯不同，一些媒體在報道中使用了強烈的冷戰(zhàn)式言辭，如德國《法蘭克福評論報》的題目是《中亞反美同盟開始軍事化》，英國《泰晤士報》的標題是《北約的競爭者開始了第一次演習》，《每日電訊報》的題目是《普京高度評價華約II》，而作為左派旗幟的《獨立報》更挑明說，上合將來極有可能發(fā)展成為一個軍事同盟，并作為冷戰(zhàn)時期華沙條約組織的繼承者，充當美國在東方的強力抗衡者。

上合會否成為“華約第二”，單憑一次聯(lián)合軍演是無法妄下判斷的。它取決于以下三方面進程：首先，成員國是否對該組織的發(fā)展路向持相同立場，也就是說，對該組織的軍事同盟性質都予以認同，并在此基礎上，能夠發(fā)展出各成員國之間充分的軍事互信。第二，該組織在對外政策上是否具有明顯的針對某個國家或國家集團的傾向，從目前形勢來看，即是否針對美國和北約集團?第三，在可預見的將來，該組織的主要議題是屬于“高級政治”范疇內(nèi)的政治和軍事合作，還是屬于“低級政治”范疇內(nèi)的經(jīng)濟或組織建設本身的功能性合作。

軍事優(yōu)先vs經(jīng)濟優(yōu)先

對第一個問題作出回答并不難。作為上合的兩大支柱，中俄之間對于上合的基本立場其實并不完全一致。莫斯科卡耐基基金會研究員馬拉什科認為，這次峰會本質上來說仍然是中俄兩種不同立場之間的較量。俄羅斯希望上合朝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軍事同盟轉變，認為上合排在第一位的是軍事、政治以及戰(zhàn)略方面，因此莫斯科一直試圖將上合政治化，普京在本次峰會上也表示，上合的關鍵任務是鞏固安全。而中國一直以來強調該組織成員國之間的經(jīng)濟合作和自己在該地區(qū)的經(jīng)濟利益，并認為優(yōu)先發(fā)展經(jīng)濟合作才是上合未來的重點。中國領導人在峰會上的講話也表明，中國不會同意該組織朝著軍事方向發(fā)展。

峰會之所以對安全問題賦予了太多的關注，以至于使人誤以為議程完全由俄方制定，除了適逢聯(lián)合軍演，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俄國近幾年對外政策的軍事化傾向加劇。普京第二任期以來，軍方力量在俄國決策圈中的地位上升得非常快。尤其是今年年初美國提出東歐反導計劃后，俄羅斯軍方力量的影響力進一步上升。作為對反導計劃的反制，俄國先后宣布部署離美國太平洋基地很近的戰(zhàn)略轟炸機和在地中海建立海軍基地。此外，俄國還加強了軍事現(xiàn)代化建設，計劃在今后8年里投入2000億美元對俄軍實行現(xiàn)代化改造。

另一方面，今年的峰會是普京最后一次作為國家元首出席，因此他比以往少了許多政策性的謹慎。比如，普京在峰會上提出上合組織在安全領域仍然大有潛力，除了今后可以在上合各個成員國內(nèi)進行定期的聯(lián)合軍事演習外，還可以考慮建立一個常備性的聯(lián)合快速反應部隊。而在峰會及聯(lián)合軍演舉行前一周，這還只是獨聯(lián)體集體安全組織(CSTO)秘書長博爾久扎的試探。博爾久扎當時表示，該組織將于近期與上合(SCO)簽訂合作備忘錄，備忘錄中將明確規(guī)定兩個組織之間的合作形式和規(guī)模，其中就包括有聯(lián)合軍演。

不過，中國目前已拒絕了俄國的建議。這也清楚地顯示，盡管俄中在安全領域的利益是大體協(xié)調一致的，但出現(xiàn)分歧也很容易。實際上，就在此次演習當中，各國之間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摩擦。在演習之前俄羅斯堅持中國軍隊必須實現(xiàn)“人與裝備相互分離”進入演習地區(qū)，而哈薩克斯坦則以議會“未來得及”通過有關外國軍隊臨時進入本國領土的法律，拒絕中國軍隊入境。這樣，中國的1600名軍人不得不從新疆烏魯木齊--坐火車到俄羅斯的外貝加爾斯克，然后再轉乘俄羅斯火車經(jīng)赤塔、新西伯利亞、奧姆斯克到達車里亞賓斯克，總行程TY多公里，歷時13天。這與演習預案所設想的一旦某個國家出現(xiàn)事態(tài)，其他國家將以最快速度建立聯(lián)合快反部隊進入該國的構想顯然差距頗大。所以，從目前情況看，上合要成為一個高度組織化的軍事同盟的可能性非常小，至少成員國之間的互信還遠未達到這種程度。

上合一定要反美嗎?

上合的反美傾向一直是北約國家視其為敵對組織的重要理由。在此次峰會上，普京也再次對美國的單邊主義提出了批評，并聲稱“俄羅斯和上合組織其他成員國一起支持世界多極化。我們相信在全球化的世界里安全不可分割，任何企圖單方面解決全球或地區(qū)問題的嘗試都是不會有結果的”。一些俄羅斯評論家據(jù)此認為，普京在華盛頓堅持在東歐部署反導系統(tǒng)的情況下，有意強化上合組織的反美性質。這使人想起了1990年代末俄國總理普里馬科夫提出的反美色彩濃厚的“俄中印”地緣大三角理論。不過，理論歸理論，現(xiàn)實政治都是趨利避害的。作為上合觀察員國，印度這回只派出了石油和天然氣部長與會，巴基斯坦也只派出了外長。

伊朗總統(tǒng)內(nèi)賈德像去年參加上海峰會一樣，繼續(xù)把上合峰會當成是自己公開批評美國的國際論壇。他指責美國在東歐部署反導系統(tǒng)的計劃“不只威脅一個國家”，而是已觸及部分亞洲國家和上合組織成員國的利益。普京則“投桃報李”，在峰會上有意推動伊朗正式加入上合，這顯然在客觀上強化了該組織的反美性質。峰會期間的一個小插曲，也顯示出俄羅斯和伊朗兩國再次表現(xiàn)出了某種程度的“接近”：在上合峰會擴大會議舉行之前，所有人都已經(jīng)到了會場，但唯獨缺少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和伊朗總統(tǒng)，而兩人幾乎是同時走進會場，并且在步入會場之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大廳門口作了短暫停留和交談。據(jù)《獨立報》從俄羅斯外交部打探到的消息，兩位領導人討論了兩個問題，國際關系的遠景以及與國際原子能機構合作的問題。

盡管俄伊關系有所改善，接納伊朗為正式成員的議題在最近的將來仍不會被實質討論?！度蚴聞罩械亩砹_斯》雜志主編魯吉亞諾夫認為，接納伊朗進入上合將被視為對美國的公開挑戰(zhàn)，因為上合組織章程明確規(guī)定，針對該組織任何一個成員國的進攻都將被視為對全體成員國的進攻，所以，一旦美國進攻作為上合成員的伊朗，

根據(jù)條約中俄等國將被迫介入，從而引發(fā)嚴重的集團對抗，這是各國要嚴肅對待的戰(zhàn)略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是否接納與美國敵對的伊朗為正式成員國，可以看作是上合會否發(fā)展成為一個與美敵對的軍事同盟的試金石。

美國亞洲問題專家卡茨認為，美國出于以下原因對上合一直持謹慎態(tài)度：首先，美國曾希望向該組織派出觀察員，但這一請求被拒絕，而伊朗同樣的請求卻被接受，有厚此薄彼之嫌。第二，2005年上合峰會要求美國和其他北約成員國撤出在中亞的軍隊，在美國從烏茲別克斯坦撤軍后，俄羅斯強化了在該地區(qū)的軍事存在，這引起美國的警惕。第三，在2006年峰會上伊朗總統(tǒng)的言論引起了美國的擔憂，白宮擔心中俄兩國會為德黑蘭的核計劃大開綠燈。

雖然存在這些擔憂，上合組織卻不會對美國及其北約盟友的利益構成威脅。首先，如前所述，由于中俄兩國立場的反差和成員國之間脆弱的軍事互信，上合成為軍事性質的地區(qū)組織的可能性非常小。其次，盡管俄羅斯希望將美國從中亞徹底趕出，但其他上合成員國卻仍然希望維持甚至擴大與美國以及北約的軍事合作——美國在吉爾吉斯斯坦的軍事基地仍然得到保留，法德軍隊也仍然駐留在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而哈薩克斯坦也已擴大了它與北約的和平伙伴計劃。第三，今年以來，俄羅斯和伊朗由于核電站費用的問題關系出現(xiàn)了明顯惡化，莫斯科對于伊朗擁有自己的核武器也日益擔憂。作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中俄兩國對于伊朗擁有核武器都持明確的否定態(tài)度，也不會允許伊朗把上合作為其發(fā)展核武器的靠山。

美國及北約國家對上合的擔憂，很大程度上是兩種類型的政治文化之間的誤解。比如，美國曾邀請中國軍事觀察員觀摩其在亞太舉行的“2006勇敢之盾”軍演，但當美國就可否派觀察員觀摩“和平使命2007”軍演征詢中方意見時卻遭拒絕。其實這并非中方或上合想有意對美國隱瞞什么或排斥美國。作為一個新生的地區(qū)組織，上合在面對美國這樣強大的地區(qū)外力量時，顯然還沒有足夠的自信做到開放和坦誠，因而表現(xiàn)出的更多是封閉和拘束。但這不應該影響到雙方更廣泛的合作。事實上，無論是反恐還是能源，雙方都有很大的利益契合點。

強化功能性合作迫在眉睫

盡管軍事演習使安全成為這次上合峰會的焦點，但實際上上合關注的更重要問題是能源合作。在去年上合峰會上，普京曾提出建立一個附屬于上合的能源俱樂部的想法，這一想法得到了哈薩克斯坦的大力支持，并由納扎爾巴耶夫具象化為“亞洲能源戰(zhàn)略構想”，在此次峰會上提交與會各國討論。哈薩克斯坦總統(tǒng)認為，亞洲能源戰(zhàn)略將通過建立專門的智庫中心、專門的能源貿(mào)易銀行以及專門的上合能源交易所來實現(xiàn)。他還建議，作為該構想的第一步，可以先召開上合成員國及其觀察員國“能源部長會議”。俄伊兩國都對此表示了支持，普京稱，擴大能源領域的合作應該是促進上合成員國地區(qū)項目發(fā)展的最強勁動力。但從峰會最后發(fā)表的公報內(nèi)容來看，哈俄伊三個能源供應大國的建議并未得到各方的普遍支持。

俄羅斯獨聯(lián)體國家研究院首席研究員葛羅金認為，建立能源俱樂部的設想，北京起初最感興趣，但后來似乎被莫斯科搶去了風頭。尤其是今年5月，俄羅斯聯(lián)合土庫曼、哈薩克和烏茲別克三國簽訂了里海地區(qū)天然氣合作條約，這被認為是俄國一直提倡的建立“天然氣歐佩克”的前奏。葛羅金認為，鑒于該組織成員國對世界能源市場的重大影響力，即便是附屬于上合的非正式的能源俱樂部的建立，都有可能對國際能源格局產(chǎn)生重大影響，從而引起西方的強烈反應，所以渴望謀求多個出口通道的土庫曼等國不會輕易作決定。

此次比什凱克峰會，是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首次前往吉爾吉斯斯坦。中國是吉國最主要的經(jīng)濟援助國，胡錦濤這次訪問中，也再次承諾對吉國的經(jīng)濟援助，并宣布將援助修建連通吉、烏、中三國的鐵路。而普京也不甘落后，在和吉總統(tǒng)巴基耶夫會晤時宣布，俄羅斯未來將會向吉投資20億美元，以促進兩國的能源合作。莫斯科卡耐基基金會研究員馬拉什科認為，中俄在中亞的競爭不只是在個別國家，俄羅斯像原來一樣希望捍衛(wèi)自己的帝國邊界，不希望有任何力量浸透到自己的周邊地帶；而中國則將中亞作為自己西部大開發(fā)和能源合作的戰(zhàn)略地區(qū)，最近幾年積極向該地區(qū)擴展影響力。馬拉什科認為，中俄兩國在哈薩克、吉爾吉斯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的競爭還會持續(xù)下去，并不會因為這次峰會而有所緩解。

上合成員國內(nèi)部除了中俄之間存在分歧外，以烏茲別克斯坦為一方，以哈薩克、吉爾吉斯和塔吉克斯坦為另一方，也存在不小的分歧。比如，在本次峰會上，烏總統(tǒng)卡里莫夫就對哈、吉、塔三國關于在中亞地區(qū)大力興建水電站的提議表示了擔心，認為這有可能會導致生態(tài)災難。因此，從此次峰會的現(xiàn)狀來看，上合不但沒有像一些媒體所渲染的那樣，成為一個有威脅的國家集團，而且到現(xiàn)在為止，也還稱不上是一個步調一致的組織。

最近的韓國人質事件也表明，目前對中亞安全最大的威脅仍然是阿富汗的動蕩局勢。此次峰會上已經(jīng)提出希望上合組織將來在阿富汗能有強力存在，并建議下次峰會就此展開專門研討。顯然，對上合這樣初生的國際組織來說，除了要繼續(xù)妥善處理成員國之間的分歧和競爭，深化組織內(nèi)部的功能性合作外，這些具體而緊迫的議題才應該是要集中精力和資源去解決的。至于它將來的發(fā)展方向和擴容問題，現(xiàn)在討論未免有點圈地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