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
在漢口漢正街,有一伙以扁擔為生的人。他們給客商挑貨,干的是力氣活。這伙人里也有女性,方方新著中篇小說《萬箭穿心》的主人公李寶莉,便是其中小有名氣的女“扁擔”。最初,她的小家庭,正走上坡路,剛買了能遠望長江的樓房。她的丈夫馬學武,從技術(shù)員升廠辦主任,使得她能“一步登天”??墒牵髞?,她跌落為“扁擔”。因何緣故?自作自受!性格使然。
每個人的命運都由不得自身,每個人的一生卻又無不由性格形成。人生來有本性,遺傳基因決定。但生存環(huán)境,歷史、社會、家庭以及自身等客觀條件,也必然對本性產(chǎn)生巨大影響。人之初,并非都性本善,也有一切以自我為中心,又總要出人頭地的。這種人,“斗爭為綱”年代,專以整人為業(yè)。進入“物質(zhì)至上”潮流之中,便演化為只求物欲而不顧情義的精神孤獨者。
李寶莉就是這種人,不懂得愛情也不需要愛情。她所處環(huán)境,講求的是物欲。因而在她眼里,愛情只是滿足自己欲望的階梯,只是施展個人權(quán)力的領(lǐng)地。她選擇對象的標準,重在能給自己帶來滿足的外在因素。在這個基礎(chǔ)上組建的家庭,遂成為她大權(quán)獨攬、頤指氣使的王國。馬學武原本是低聲下氣、百依百順的丈夫,但在住進新房之后,提出寧肯凈身出戶,也要跟她離婚。
這是她絕不能容忍的,于是在友人萬小景的提示下,跟蹤到了丈夫的外遇。她很精明,巧妙地報了警;她不明智,全不顧這么做會造成怎樣的后果。這種人,只求痛快,不顧后果,哪怕危及自身,也要賭氣發(fā)狠。馬學武痛感“人生是這樣的痛苦”,投江自盡。遺書里沒有給妻子留下一個字,而當初他的情書,曾經(jīng)使李寶莉“認識到世界上有一種最美好的東西,它叫愛情”。
李寶莉本質(zhì)上并不知情為何物,丈夫被她逼死,她反倒?jié)M懷怨恨。剛九歲的兒子小寶在旁看得清楚,把對她的怨恨埋藏在心。她已經(jīng)成為寡婦,還要逞強好勝,想證明自己是個能扛的人,毅然加入“扁擔”行列。“扁擔”是強硬的,能挑得起生活的重擔?!氨鈸笔枪陋毜?,親人都已遠離開她。自己視為“命根子”的兒子,卻視她為殺父的仇人,最終把她趕出了家門。
當然,“秦檜也有仨朋友”,作家沒有忘記給她安排友人乃至情人。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萬小景也是同一類人,被拉過來當作對比和陪襯。至于那個為孝心而坐牢的建建,不過是個單相思的“情癡”。方方唯恐讀者誤會,以為李寶莉是個徹頭徹尾的惡人,用了多一半的篇幅,細致描繪她在漢正街奔忙的身影,還設(shè)置了她打抱不平因而受傷的情節(jié),以期喚起讀者同情。
當然,這些安排與設(shè)置,并非隨意編造,乃是生活寫真。若說編造,《萬箭穿心》除了標題驚人,故事卻是平常得很,比不上那些以情節(jié)之離奇吸引人眼球的娛樂之作。方方的創(chuàng)作,嚴肅而嚴謹,一向以其普通生活的真實寫照,為讀者提供精神補品。這一次她又把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社會底層勞苦大眾,再現(xiàn)李寶莉這種人的性格和命運,塑造了又一類小人物的典型。
小說創(chuàng)作的根本任務(wù),在于塑造典型人物。如今許多自稱小說之作,并沒有寫出使讀者可留下印象的人物,只能算是故事。而真正的人物,性格總是立體的、復(fù)雜的、多變的。在基本素質(zhì)格局中,人性又總是個性的,萬紫千紅,絕不雷同。因此,小說家應(yīng)是藝術(shù)女媧,能捏制出各種各樣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方方就是這樣的小說家,李寶莉就是她所創(chuàng)造又一個這樣的嶄新人物。
這人物是陌生的,我從未見過如此潑辣能干而又沒有心肝的女人,也不知道漢正街上還流動著一伙“扁擔”??墒?,靜心暗自搜尋,她又是熟悉的。我似乎曾見過這女人,至少在我所見女性之中閃現(xiàn)過李寶莉的身影。她們并非“扁擔”,而且大都“白領(lǐng)”,卻也不無“扁擔”的性格。僅就性格的典型意味而言,男人里又何嘗不存在這種人?!氨鈸?,在生活的漢正街中流動。
“扁擔”就流動在我們身邊,多味多彩,可恨可愛。每一個現(xiàn)實中人,都會從各自的眼光看取她們。其無情與絕情,令人寒心痛恨;其盡義又仗義,令人感動同情。或許會有建建那樣的人癡情于她,“這輩子只會愛你一個人”。作為普通讀者,我同情的是馬學武,我感動的是馬小寶,而對于李寶莉,我不是萬小景,我畏懼,我遠離,盡管作家把她寫得“任是無情也動人”。
從我對這故事的復(fù)述,也可以看出我的態(tài)度。唯其如此,我更佩服方方的高超與高明。身在漢正街中行走,人在眾生之上觀察,恪守一個成熟作家的職責,冷靜描摹世態(tài)真實圖景,給讀者一面觀察人生和檢點自身的寶鏡。但我作為編輯,也能心知肚明,方方對生活中真善美的呼喚,殷切熱誠。她那看似客觀的反映,字里行間隱涵深情,使我看得一路心潮起伏,倏地淚水盈盈。
這就是作家的功夫了,這就是方方的風格了。她自己不動聲色,讓讀者顛倒神魂。能達到這程度,除了有情,還在運筆。方方寫小說,是跟老百姓嘮家常,語言“通俗”,鮮活脆生,聲聲入耳,句句貼心。她也鉆進了人物的內(nèi)心,心理描寫恰如其分,使人能由人物的心聲想象得出面容上的表情。她不借助神來之筆,她的筆下處處有神,人事情景,歷歷在目,栩栩如生。
這就是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故事。吵架,罵人,慪氣,廝拼,諸多家庭都曾發(fā)生。窩囊,霸氣,懦弱,逞能,有許多人是這稟性。痛苦,絕望,堅韌,執(zhí)著,哪一天哪一地沒有這樣的人和情。用不著編造,只需要經(jīng)營,方方把人們司空見慣難免麻木的人生滋味,投射在這一家新房房主自殺這一個扭結(jié)上。風水不好,“萬箭穿心”,然而誰不是在類似的風水中生存和競爭!
感謝楊曉升把方方的新作發(fā)進我的郵箱,我是在電腦熒屏上感受《萬箭穿心》的。只過目一遍,已感慨萬端,我等待著刊物出版,在紙面上再次觀賞。如果這讀后感能附在作品后,如果讀者看小說又看我的心得,甚或先看我的反應(yīng)而后才讀小說,我就太榮幸了。那么我想告訴讀者,把它留存起來,值得反復(fù)揣摩。其實,你已看過,她就會長久活在你記憶里。她是一條扁擔,孤獨的扁擔。
責任編輯 楊曉升
[編后]
今年以來,本刊承蒙眾名家支持,佳作迭出。第1期葉廣芩的《逍遙津》,第2期和第4期劉慶邦的《八月十五月兒圓》《啞炮》,令讀者連連喝彩。本期我們又隆重推出方方的《萬箭穿心》,按慣例在“作家人氣榜”中配發(fā)評論家的評論。評論家的評論當然也只能算一家之言,我們歡迎廣大讀者和更多的評論家繼續(xù)發(fā)表精彩的讀后感和精彩的評論。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