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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媳墳

    2007-05-14 16:48:18
    意林 2007年12期
    關(guān)鍵詞:媒人新娘村子

    宇 原

    因?yàn)榧依锔F,父親在三十五歲那年,仍是個光棍。那年頭,娶媳婦需要彩禮,家里實(shí)在拿不出,奶奶很是著急。就在父親陷入絕望之際,媒人帶來喜訊,一個十幾里外的老姑娘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她不要任何彩禮。

    迎親那天,鞭炮噼啪,嗩吶齊鳴,父親滿面紅光,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新娘被父親抱下來時,人群頓時發(fā)出一聲驚嘆,那女人太矮小了,雙腳懸吊在高背椅上晃蕩,離地老高。簡直就是個侏儒。父親慢慢地掀開新娘的紅蓋頭,人群又發(fā)出一陣驚叫,父親也呆了,那新娘一臉?gòu)尚?,五官精致,有若人面桃花。父親的心開始激動起來,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新婚夜晚,奶奶給新娘送了一碗銀耳湯。返身帶上門時,新娘卻跟了出來,奶奶一臉驚訝。新娘羞紅了臉,欲言又止,奶奶憐惜地看著這個太過嬌小的媳婦,說:以后我就是你娘了,有什么就說吧。

    好半天,新娘才吐出實(shí)情:一個有名的老中醫(yī)很早前就告誡過她,她先天弱質(zhì),心臟不好,最好不要生孩子。為此,她謝絕了很多媒人的好意,是奶奶將父親的求偶標(biāo)準(zhǔn)一再降低,托媒人說了無數(shù)好話,她考慮再三才同意的。

    不能生就不要生,命最要緊!實(shí)在是想要一個孩子,以后領(lǐng)養(yǎng)一個。奶奶一臉微笑地勸她,就當(dāng)我多養(yǎng)了一個閨女!

    “撲通”一聲,新娘雙腿跪在地上,滿臉淚水,輕輕地喊了一聲:媽!我對不起您老人家……

    奶奶也跪了下來。新娘知道,在農(nóng)村不能傳宗接代的女人,死后是不能進(jìn)家族祖墳。更何況,從父親算起,上溯三代,一直是單傳。她怕的就是這個。

    女人就是后來我的娘!

    有一天清早,奶奶聽見院子傳來娘一陣接一陣的嘔吐聲,她趕緊從田里找回父親,父親又驚又喜。奶奶告訴父親,這孩子千萬不能要,否則母子難保。父親一聽臉色拉了下來。原來,村里人一直懷疑他生理上有毛病,這讓父親在人前很是抬不起頭來。

    但是,父親還是聽取了奶奶的規(guī)勸。他們一起來做娘的工作。哪知,娘鐵了心要生下我,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愛,讓她不忍心流產(chǎn)。而且,在她內(nèi)心深處,她要報(bào)答奶奶的恩情。

    為了節(jié)約錢,娘生我當(dāng)晚才住進(jìn)了當(dāng)?shù)匾凰畠r的衛(wèi)生所。生我時,娘渾身上下青筋直暴。流血不止,休克過去好幾回。她卻沒有哭喊一聲。床單卻浸得透濕,摳得稀爛。奶奶跪在病房門口不住地禱告,父親深深地將頭埋著。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啼哭,娘端詳了我一眼,臉上帶著一絲笑,就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

    一個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奶奶哭得昏天暗地,捶胸頓足,將娘的身體抱著不放,哭昏了一回又一回,說不該對娘這么好,讓娘以死報(bào)答,是她害了娘。

    娘死后第二年,為了生計(jì),奶奶讓父親出外打工,將田地里的活全部包攬了下來。奶奶年歲已很大了,卻表現(xiàn)出頑強(qiáng)的生命力,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是很少見的。遇到農(nóng)忙,她將我托付給幾個嬸嬸照料,然后走向田野。

    最繁忙的一個傍晚,血紅的晚霞從西天漸漸淡去,奶奶收工回后,沒看見向她跌跌撞撞撲去的我。問幾個嬸嬸,她們都說剛才就在這兒的,怎么就一下子就沒了呢?她屋前屋后到處找,還是沒有找到我。

    整個村子都出動了。

    此時,天已黑了下去,只留下幾點(diǎn)星辰睜著惺忪的眼。人們舉著火把,圍繞著村子呼喊著我的名字,連豬圈、茅坑、水塘……都翻揀遍了,仍是一無所獲。

    已是深夜,人們此時都已倦了,況且第二天還要出早工。轉(zhuǎn)過頭征詢奶奶時,發(fā)現(xiàn)奶奶已不見了。

    第二天黎明,村子里一個趕早工的男人,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傻呆得不知所措的我,將我抱了回來。最后,人們在娘的墳頭找到了奶奶。她與娘說了一晚上話,求娘保佑我,讓我平安歸來。村子里的人將她扶起時,發(fā)現(xiàn)墳前的露水打濕了她的衣衫,一身泥濘。

    奶奶就在那夜頭發(fā)全白了。

    以后奶奶去田地頭時,就將我?guī)г谏磉?,一直到我上小學(xué)。

    我十二歲那年冬天,奶奶到底年歲已老。腳下打滑,從一塊伸向池塘深處的青石上栽進(jìn)了池心。人們將她救起時,奶奶全身發(fā)紫,已快不行了。

    父親接到電話,連夜趕回來。奶奶只剩下悠悠一口氣,她從床單下摸出一沓錢,對父親說,好好培養(yǎng)孩子考大學(xué)……將我與媳婦埋一塊,我要疼她……

    說完,奶奶就斷了氣,眼睛卻一直睜著。直到父親跪在地上,“咚咚”磕頭,高叫,娘,孩兒遵命就是!奶奶這才閉上了眼睛,她一直拉著我的手緩緩松落……

    一個草色廓清的黎明,漫山遍野開著寂寞的紫色花朵,山谷安寧。我捧著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來到奶奶與娘的合葬墓前。

    墳前荒草,一個勁兒地與歲月比長。歲月湮沒了往事,卻永遠(yuǎn)無法磨滅那種刻骨銘心的記憶。有些愛越到后來越仿佛在眼前。有一種母性之愛,永遠(yuǎn)不需要報(bào)答,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它會以生命為代價,換取愛與生命的延續(xù)……

    我始終堅(jiān)信有愛,它一直潛行在人間,永遠(yuǎn)蟄伏在每個人的心中!

    (圖/魏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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