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凝
年輕的母親抱著嬰兒上了一輛長途汽車,行李架上擺著母子倆鼓繃繃的行囊。行囊里盛滿了她的心意:為母親親手織成的毛衣,為父親買的電子爐,給妹妹精心挑選的紅呢外套,猜測著弟弟的心思選購的“巡洋艦”皮靴,自己洗換的衣物,還有她嬰兒的“尿不濕”。
長途汽車一路飛馳,城市被遠遠拋在了后邊,鄉(xiāng)村卻還不曾出現(xiàn),天空鍋似的悶住了大地和大地上這輛長途汽車,長久的灰暗和憋悶使母親心中轟地炸開一股驚懼。她想呼喊,就像大難臨頭一樣地呼喊。環(huán)顧四周,滿車的旅客也正疑慮重重地相互觀望,她喊叫了一聲,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用力掐自己的手背,很疼。她的聲音到哪兒去了?她看看臂彎里的嬰兒,嬰兒對她微笑著。這微笑使母親稍稍定了神,但隨即一陣山崩地裂般的搖撼讓她眼前一黑,頭猛然撞在車窗玻璃上,玻璃無聲地粉碎了,母子倆被拋出了車外。
無邊的黑暗里,母親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無法移動雙腳。一道閃電凌空劃過,母親才看見腳下的大地正默默地開裂,瞬間吞沒了不遠處的長途汽車和滿車的旅客。這是世界的末日吧?母親低下頭,麻木地對她的嬰兒說。借著閃電,她看見嬰兒對她微笑著。
只有嬰兒能在這樣的時刻微笑吧?只有嬰兒這樣的微笑能使母親生出超常的勇氣。她開始奮力移動雙腳,也不再喊叫。這微笑使她恢復(fù)了理智,知道必須用沉默來節(jié)約她所剩余的全部力氣。終于,她奇跡般從大地的裂縫中爬上了大地。天漸漸亮了,母親的雙腳已是鮮血淋淋。她并不覺得疼痛,因為懷中的嬰兒對她微笑著。
母親抱著她的嬰兒在破碎的大地上奔跑,大地仍在微微地震顫。天空忽陰忽晴,忽明忽暗,母親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長時間,世界仿佛已不再擁有時間,手表只剩下一張空白的表盤,母親絕望地哭了,她覺得再也沒有力量拯救嬰兒和自己了,她開始無聲地號啕,嬰兒依舊在母親的懷中對著母親微笑。持久的微笑令號啕的母親倍覺詫異,她感覺他的一只小手正緊緊地、無限信任地拽住她的衣襟,好像已經(jīng)牢牢地抓住了整個世界。
嬰兒的小手和嬰兒的微笑再一次征服了號啕的母親,再一次收拾起她那已然崩潰的精神。她初次明白有她存在世界怎么會消亡?她就是世界,她必須讓這個世界完整地存活下去,她必須把世界的美好和蓬勃獻給她的嬰兒。
母親懷抱著嬰兒在瘋狂的天地之間跋涉,任寒風(fēng)刺骨,任風(fēng)沙彌漫,她坦然地解開衣襟,讓嬰兒把她吸吮。母親懷抱著嬰兒在無常的天地之間跋涉,任自己形容憔悴,任大雪覆蓋了她的滿頭黑發(fā)。她衣衫襤褸、情緒昂揚地向著那個村子進發(fā),那里有她的娘家,她們母子本是趕去過年的。
母親曾經(jīng)很久沒有水喝,她便大口地吞咽著白雪;母親曾經(jīng)很久沒有食物,她便以手做鍬,挖掘野地里被農(nóng)人遺棄的胡蘿卜白蘿卜。雪和蘿卜化做的乳汁照舊清甜,嬰兒在她的懷里微笑著。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母親終于看見了娘家的村子,卻已是一片瓦礫。在杳無人跡、寂靜無比的瓦礫中,一只蒼老的手伸向天空。老手僵硬已久,母親卻即刻認出那就是她母親的手。母親的母親沒有抓住世界,而懷中的嬰兒始終死死抓住母親那棉絮翻飛的衣襟,并且對著他的母親微笑。
癱坐在廢墟上的母親再次站了起來,希望的信念再次從絕望中升起。她要帶著她的嬰兒逃脫這廢墟,即使千里萬里,也要返回她的城市,那里有她的家和她的丈夫。
母親懷抱著嬰兒重新上了路。冰雪頃刻間融入土地,沒有水,也不再有食物。母親的乳房漸漸地癟下去,她開始撕扯身上破碎的棉襖,她開始咀嚼襖中的棉絮。乳汁點點滴滴又涌了出來,嬰兒在母親的懷中對她微笑。
年輕的母親從睡夢中醒來,丈夫為她端來熱騰騰的牛奶。母親接過牛奶躍下床去問候她的嬰兒,嬰兒躺在淡藍色的搖籃里對著母親微笑。地板上,就放著她們那只鼓繃繃的行囊。
母親轉(zhuǎn)過頭對丈夫說,知道世界在哪兒么?丈夫茫然地看著她。
世界就在這兒。母親指著搖籃里微笑的嬰兒,又問丈夫,知道誰是世界么?丈夫更加茫然。
母親走到灑滿陽光的窗前,望著窗外晶瑩的雪說,世界就是我。
(馮淑娟摘自《威海晚報》圖/魏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