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瑜
我說不出那四個徘徊在三里屯服飾大廈里的清潔工有多窮,她們都三十多歲了,聚在一角商量去吃兩碗面條,誰也不敢打頭,怕進那個里面裝飾著荷花的餐廳。她們每天都拖餐廳門口的地,每天打掃餐廳旁邊的廁所,每天都擦餐廳前面樓梯的把手。要到元旦了,餐廳門口的黑板上寫著許多打折的菜名,菜名都很好聽。她們在樓梯的角落里商量了好半天,一個年紀大的才說,怕什么,走。三個女人跟在她后面。餐廳的服務(wù)員吃驚地看著排著隊進來的四個藍衣服,還是那個年紀大的叫了飯。餐廳里燈光很亮,吃飯的顧客不停地看她們,她們就坐在亮處,臉上紅紅的,高興地說著話。我隔著玻璃,在心里深深地心疼著她們,臉上卻呆呆的。
我說不出那個扛著鐵鎬走在建外SOHO的民工身上有多少土。他的眼睫毛都被灰塵壓住了,整個人是灰土的顏色。要過春節(jié)了,地鐵口附近全是叫賣年貨的人、等車的人,擠得走不動。他和他的伙伴們不用擠,人們?yōu)樗麄冏岄_一條路,他們像是剛剛從土堆里鉆出來的。走著走著,扛著鐵鎬的人在一個賣小豬儲蓄罐的地攤前面站下了,他呆看著紅底撒著金粉的小豬,賣東西的人說,十塊錢,十塊錢,我還給你個盒子。隊伍里的一個伙伴說,趕緊走,買那個又沒用。他說,寄給小孩??纯?,他又跟著隊伍走了,一步三回頭地望著,走到紅綠燈那里,他突然又跑回來,什么也沒有說,從貼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塊,把包好的小豬抱在肚子上走了。我遠遠跟著他們,不知道走了多遠,像一個神經(jīng)病一樣流著眼淚跟在他們后面,北京的冬天風(fēng)真大,真冷。
我說不出我的父親的左眼是什么時候看不見的,這個靠種地和賣涼皮供兩個孩子上完大學(xué)的農(nóng)民說,街上的瞎老漢不是多得很嘛,去醫(yī)院有啥好看的,我遲早是要進土的人。
我說不出那個在新疆石河子老街口曬太陽,修自行車的老漢有多孤獨,他坐在街邊,一坐大半天,看下面農(nóng)場來趕集的人,看著看著,他就瞌睡了,頭一歪就睡著了,蒼蠅爬在他當(dāng)午飯的半個馕上,人們走來走去的,沒有人喊醒他。
當(dāng)我在出差的路上,啃著買來的一塊饃饃,喝著礦泉水,看到和想到這些不會留下名字的人,我知道,我和他們是一樣的,塵土一樣地落在我身上,餓了能吃上一碗飯,瞌睡了能有個地方躺下睡覺,能活下去就行了。我的父親說,《古蘭經(jīng)》里寫,要是福氣不在這一輩子,那它一定在下輩子。我小的時候跟著父親放羊,最喜歡聽頭羊脖子上的鐵鈴聲,只有那“叮咚叮咚”的聲音,讓人感到無限的慰藉,也像是給予人燃起希望的火花。羊能在厚厚的積雪和徹骨的寒風(fēng)中行走,給人開辟出可走的道路。
(馮國偉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第15期圖/孫勝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