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在巴黎的一個小博物館里,我正在等待朋友的到來。大廳兩側(cè)的高墻上各掛有一排老人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那些法文的說明文字。使我突然大吃一驚的是,我在墻上看到了我的母親,一個臉上皺紋密布的老婦,頭發(fā)已經(jīng)稀疏和干枯,太陽穴深深地塌陷下去,就像她從陽臺上回首的那一刻,擦去一滴掛在鼻尖的涼鼻涕,終于把我盼回了家并且責怪我穿得太少。
她當然不是我的母親,而是一位我不知名的法蘭西人,只是與我母親驚人的相似而已。既然是如此相似,她想必也曾經(jīng)每天站在陽臺上,鼻尖掛著一滴涼鼻涕,想必也每天等候兒子歸來,并且毫無道理地擔心著兒子穿衣太少。
褪去了種族的痕跡,一個中國老婦人出現(xiàn)在法國博物館的照片上,真是讓人大驚失色。當我把墻上兩排老人的照片都一一看過,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面容也全都是種族莫辨的,如果把他們說成中國人、印度人、南斯拉夫人、巴西人、朝鮮人,大概也無人生疑,也十分順眼。也許老人就是老人,全世界的老人都面臨著共同的大限,也就有了種族莫辨的老態(tài)龍鐘。正像孩子就是孩子,全世界的孩子都是赤條條地闖來,于是無論地處天南或地北,都會有大眼睛或圓球臉,都在流涎水或咬指頭,都能變幻出哭相或呆相,沒有太大的種族差別,其最初的膚色與發(fā)色也模糊不清。
種族體態(tài)的浮現(xiàn)是后來的事,性別體態(tài)的浮現(xiàn)是更后來的事,還有文化、宗教、政治經(jīng)濟制度等等則是更更后來的事,所帶來的生理特征差別,需要在一個人完全成年時才能成型。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一個法蘭西女人與一個中國女人,才會形貌迥異和姿態(tài)殊分,得以被人們一眼就辨別出來。由此可見,種族、性別、文化、宗教、政治經(jīng)濟制度等等,烙印在鼻梁上或者下巴上,烙印在肩膀上或者面頰上,差不多都是青壯年時期的景觀,是一支樂曲的展開部和變奏部,卻不是起始部和結(jié)束部。它們定時出沒,在人們生命的過程中像潮水一樣涌現(xiàn),又會像潮水一樣隱退,在一定的時候使相同的生命形色各異,在一定的時候又使不同的生命彼此消融——面容在久別以后重逢,回歸于統(tǒng)一的規(guī)格和型號,就像出自某些模具。老人和孩子,這些最接近上帝的人,是真正平等的生命。
(石景瓊摘自《資料卡片雜志》2007年6期圖/李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