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引起的火災剛剛控制住。哥哥就急不可待地對我說:“小明。去看看火災痕跡吧?!蔽液喼毕襁h足一樣,興致勃勃地和哥哥一同動身了。
等我發(fā)覺這個“遠足”是多么可怕而想退回時,已經(jīng)晚了。
哥哥看出我要打退堂鼓。便硬拉著我足足跑了一天,遍觀了大片火災地區(qū),還看了難以計數(shù)的尸體。開頭只是偶爾看到幾具燒焦的尸體。但越走近工商業(yè)區(qū),這樣的尸體越多。哥哥不容分說,抓住我的手走近尸體。
火災后是一望無邊的暗紅色?;饎莺苊?,以至所有木材都成了灰。那灰時時被風揚起。這種地方跟紅色沙漠毫無二致。
在這令人窒息的紅色之中,躺著各種姿勢的尸體。有燒焦的,有半燒焦的,有死在陰溝里的,有漂在河里的,還有相互摟抱著死在橋上的。還有一塊四四方方的地方擺滿了尸體。總之,我看到了以各種各樣姿態(tài)離開人世的人們。
當我不由自主地背過臉去不看的時候,哥哥就厲聲斥責我:“小明,好好看看!”
我不想看,為什么非讓我看不可呢?我不明白哥哥是何居心,十分痛苦。特別是站在已被染紅的隅田川岸上,望著那些漸漸漂上岸邊的成堆的尸體,我渾身無力,簡直馬上就要跌倒。哥哥無數(shù)次揪住前襟提著我,讓我站穩(wěn):“好好看看哪。小明!”我毫無辦法,只好咬著牙去看。
那慘不忍睹的光景閉上眼睛仍歷歷在目,為什么還要看?想到這里,就不再聽他擺布了。
我看到的一切,實實在在難以形容,也難于表述。
記得當時我想過,地獄里的血海也不過如此吧。
這里我寫的染成紅色的隅田川。并不是用血染成的紅色,只是和火災廢墟的暗紅色一樣,像臭魚眼睛那種由混濁的白色變成的紅色。
漂在河里的尸體個個膨脹得快要破裂,肛門像魚嘴一樣張著。有的母親背上還背著孩子。所有的尸體都按一定的節(jié)奏被水波搖晃著。
極目望去。不見有活人蹤影。這里,活人只有我和哥哥倆人。我覺得我們倆人在這里只是兩粒小小的豆子。我覺得我倆也成了死人,此刻正站在地獄門前。
然后哥哥帶我過了隅田川橋。去了被服廠前的廣場。這里是大地震中燒死人數(shù)最多的地方,死尸一望無際,隨處可見成堆的尸體。有一堆死尸上面,有一具坐著燒焦了的尸體,簡直就像一尊佛像。
哥哥佇立良久,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死得莊嚴哪!”不錯,我也是這么想的。
這時。我已區(qū)分不出尸體和瓦礫,此刻的心情倒是莫名其妙的平靜。
哥哥看我這副表情,說:“咱們往回溜達吧。”
我們從這里再次渡過隅田川,去了上野大街。大街附近有一個地方聚集了很多人,這些人無不拼命地尋找著什么。
哥哥看了看之后苦笑著說:“這兒是正金堂。小明,找個金戒指作為紀念吧?!?/p>
那時,我遙望著上野山的綠色。佇立良久,一動不動。我感覺,仿佛已經(jīng)有幾年不見樹木的綠色了。我還感覺。好久沒有到有空氣的地方來了,不由得做了一下深呼吸。
大火所到之處,沒有一點綠色。綠色如此珍貴,在此以前是沒有體會的,而且從來也沒想過。
結(jié)束這趟可怕遠足的當天晚上。我以為一定難以入睡,還會大做噩夢。但頭剛剛沾枕就到了第二天早晨了。睡得極香,而且連夢都沒有,更不要說噩夢了。
我覺得這事非常奇怪,便告訴哥哥,問他是什么原因。哥哥說:“面對可怕的事物閉眼不敢看,所以就覺得它可怕;什么都不在乎,哪里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現(xiàn)在想來,那趟遠足,對于哥哥來說可能也是可怕的。也可以說,正因為它可怕,所以必須征服它。那次遠足也是一次征服恐怖的遠征。
軍子摘自《黑澤明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