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一百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在倫敦皇家咖啡館樓下的角落里,愛爾蘭作家王爾德在與一些俗態(tài)畢露的無賴少年廝混,擁著他們的肩侃侃而談。王爾德用激情動人的語句將古希臘年輕人如何在陽光普照的奧林匹克競技場上摔跤、械斗、競跑、擲鐵餅、奪冠,講那時的人體,美得就像草木一樣自然……
這時,一個面色粉紅、頭發(fā)翹卷、神色狡黠的倫敦男孩突然好奇地打斷他問:“你是說,他們都光著身子嗎?”
王爾德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當然了,他們都是裸體,渾身裹著艷麗的陽光?!?/p>
“噢,天啊!”靠在他身上的兩個男孩帶著邪惡輕笑起來。
后來,36歲的王爾德剛給比他小15歲的、金發(fā)碧眼、美如天使的道格拉斯勛爵寫了那封著名的情書:“……你玫瑰花瓣似的紅唇美得令音樂瘋狂,更令親吻瘋狂,真是奇妙!你細嫩的金色靈魂躑躅于激情與詩歌之間。希臘時代的雅希托斯也不會像這般被愛神糾纏?!睂Ρ百v男妓與俊灑貴族的青春之美一視同仁,也算唯美主義大師的天性吧。
其實,王爾德的悲劇不在于性傾向本身,而是在于他過分的自戀與傲慢,在于他幼稚的勇敢與虛榮,他居然不聽好友哈里斯和蕭伯納的勸告,聽信道格拉斯勛爵自私任性的誘惑去指控他的父親……這是一個滑稽的悲劇。據蕭伯納回憶,王爾德的朋友曾在法庭上這樣為他辯解:“奧斯卡并不是個品德敗壞的家伙,不管在哪兒,你都可以把女人放心地交給他?!辈还苁挷{說的是真的,還是出于嫉妒的玩笑,確實領悟了王爾德式的機智。
王爾德是19世紀倫敦最有妙趣的善談之人,即便在他死前窮困潦倒的日子里,仍有人聽到他在巴黎的雙偶咖啡館里侃侃而談,句句珠璣。他有一句廣為后人傳詠的名言是:“如今是這樣的年代,讀得太多而沒有時間欣賞,寫得太多而沒時間思想。”或許這話可以套用到他的唯美理論上——裝飾得太多,而沒有時間沉淀。我覺得,若不是那兩年獄中生活,他也許成不了真正的詩人。王爾德的言行是分裂的,在他身上一面是正統(tǒng)的道德家,另一面卻是艷羨墮落的叛逆者,他的唯美,他的華麗,他的智慧,不過是為自己偷吃禁果的裸體披上一件優(yōu)雅的外衣。
王爾德是位紈绔英雄,他之所以幼稚地卷入那場自取滅亡的官司,一是為了證明自己對道格拉斯勛爵的情感,二是決不肯喪失自己的尊嚴?!吧钅7滤囆g,遠甚于藝術模仿生活”,王爾德的悲劇就在于他囊括凡俗的紈绔主義審美,在他追求這種審美實現的過程中,最終陷入了唯美與媚俗、先鋒與頹廢、叛逆與迎合的困境。
王爾德刑滿釋放后移居巴黎,紀德陪他去花神咖啡館。有一次,王爾德對紀德說:“你去告訴老板,別再收我們的錢了。我會讓這家咖啡館名聲大震?!崩习遄匀粵]理他們。王爾德去世,花神咖啡館果真成了巴黎見報率最高的一家,因為他在死前出版的回憶錄結尾,特意注明是在花神咖啡館寫的。“花神”老板終于想起那個幾乎天天都來的愛爾蘭人,但是再想謝他都來不及了。
在巴黎的拉雪茲公墓,我找到了離奧斯維辛集中營死難者紀念碑不遠的王爾德墓。一邊是歷史的“不能承受之重”,另一邊是人類的“不能承受之輕”。在王爾德墓碑的基座上,印滿了大大小小的粉紅色唇印,一個優(yōu)雅的大天使飛在石雕的頂部,正是像他描述的奧林匹克年輕人——在陽光下,是裸體的。
(鈞天摘自《深圳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