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軻/譯
1965年,我23歲,在一所語言學(xué)校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九月的一個清晨,我在房間里讀著書。我的房子是那條街惟一的一所公寓,我住在頂層六樓。
每當(dāng)我感到倦怠時,就會把目光投向窗外,我可以看到整條大街,和街道拐角處老弗朗索瓦家那每天都修剪得整齊的花園?;▓@與街道隔以齊腰高的鐵柵欄,門口有三臺石階。弗朗索瓦每天早上都會出來修剪他的花園。他有三個女兒,那時,我正和他的大女兒歐萊婭談對象,所以我經(jīng)常抽空望向那里,與其說是習(xí)慣,不如說是我希望能在這樣的清晨看到她。
街道上很冷清,我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所吸引,他正沿著人行道蹣跚走來,在弗朗索瓦家的門前臺階處停了下來。他瘦削異常,頭上戴著一頂破舊變形的草帽,盡管天氣炎熱,他依舊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灰色大衣外套,手里拿著一個又大又臟的蛇皮袋。
我從樓上繼續(xù)觀察著。此時老弗朗索瓦正在花園內(nèi)修剪著花草,那個乞丐隔著柵欄似乎向弗朗索瓦乞討著什么。弗朗索瓦從來都不是一個樂善好施的人,他不耐煩地打著手勢示意那個乞丐快走,但似乎那個乞丐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突然,我聽見弗朗索瓦怒吼道:“滾開,不要煩我!”
但是,那個乞丐仍然堅持著,甚至走上臺階繼續(xù)對弗朗索瓦說著什么。這下老弗朗索瓦怒不可遏,沖上來猛力推了乞丐一把。乞丐一個趔趄,試圖抓住欄桿,但沒成功,我從樓上都能聽到乞丐摔在地上后腦重重磕在石板上的聲音。
我看見老弗朗索瓦跑出來,俯身看了看乞丐,探了探他胸口,似乎極度地恐懼,他抓起那個乞丐的腳把他拋在路口,然后徑直回房關(guān)上門。街道是如此的寂靜,好像沒有一個人見證到這場意外謀殺。
惟一的證人就是我。
不久一個路人路過,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乞丐,人開始越聚越多,很快警察也來了,尸體被抬上了救護車運走了。
事情很快地平息了,從此再沒有人談起過。
作為惟一的見證人,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一直謹慎地守口如瓶。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也漸漸淡忘了此事,只是從此每次見到老弗朗索瓦,我都有種奇怪的感覺,禁不住地去想他是否知道我是惟一知曉他可怕秘密的人,我開始有意躲著他,也從此不敢再和他多說話。
時間轉(zhuǎn)眼過去了三年,我成功拿到了教授西班牙語的執(zhí)業(yè)證,但歐萊婭結(jié)婚了,新郎不是我。
那段時間,歐萊婭即將臨產(chǎn)。她依舊住在街角那所漂亮的房子里,我常??梢钥吹剿谖已劾镉肋h美麗的身影。一個十二月有薄霧的清晨,我正在我的寓所給幾個學(xué)生補語法課,像往常一樣,利用閑暇時間我偶爾把目光投向窗外。
突然,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我懷疑是幻覺。
就像三年前,同樣的街道,同樣衣衫襤褸,穿著同樣灰色外套大衣,戴著破草帽,拿著一個蛇皮袋的乞丐又出現(xiàn)了。
幾乎忘記了我正在上課,我沖到了窗口前,看著那個乞丐同樣以三年前蹣跚的步伐,走到了弗朗索瓦家花園的臺階前。
“他回來了,”我喃喃自語,“他回來找弗朗索瓦報仇來了……”
更讓我驚訝的是,那個乞丐徑直翻過了柵欄,穿過了花園小徑,一直走進了那個房子。
“我馬上回來。”我丟下我的學(xué)生,瘋子般沖向街道,一直沖進了歐萊婭的房間。
她媽媽正好站在門口,好像要出去的樣子,她一直很欣賞我,時常抱怨歐萊婭為什么不嫁給我,看到我突然出現(xiàn)很是驚奇。原來歐萊婭剛剛生產(chǎn),我不知道該怎樣啟齒,便裝作不在意地說道:“我沒有按門鈴就闖進來,是因為我看見一個拎著蛇皮袋的乞丐溜進了你們的房間,我害怕他要偷什么東西。”
她吃驚地看著我,不知我在說什么。
“我們一直都在這個房間,沒看到任何人進來。”她媽媽說道。
“也許是我弄錯了。”我也開始懷疑是幻覺。她于是請我見過歐萊婭和她剛出生的小孩,是個男孩。賈斯汀,她們給小孩取了個類似父親的名字。
回到寓所,我一直在回想剛才的一幕,那明明就是三年前弗朗索瓦失手殺死的那個乞丐,絕對沒有看錯,為什么她們都沒有看到呢,難道那個乞丐回來不是復(fù)仇,而是投胎化身為那個嬰兒嗎?
我為我這個想法感到可笑,便不再去想,時光流逝,這件事也逐漸淡出了記憶。
時光的年輪到了1979年,如果不是發(fā)生在這年的一件事,我也幾乎相信那一幕不過是幻覺了。
十年間我養(yǎng)成的習(xí)慣就是一邊看書,一邊欣賞窗外街道的風(fēng)景。此時此刻,歐萊婭十歲的兒子賈斯汀正坐在屋頂平臺上做著他那個年齡段小孩做的游戲,面前一排空罐頭盒,賈斯汀坐在三四米遠的距離拿石子擲,他很難擲準一個,但十歲的小孩樂此不疲。弗朗索瓦走出了房門,十幾年過去了,他真的衰老了,步伐顫巍巍,似乎一不留神就會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他打開花園的門準備走下臺階,就在這時,賈斯汀一塊石子不偏不倚正打中一個空罐頭盒,罐頭盒滾下房頂順著花園小徑一直滾到臺階處,恰在此時,老弗朗索瓦的腳落下……像十幾年前一樣,我?guī)缀跄苈牭嚼细ダ仕魍弑恐氐纳碥|摔在水泥石階上沉悶的聲音。
我無意中見證了這一切,簡直不敢相信是命運的捉弄。人們開始聚集在花園門口前,不久救護車開過來了,老弗朗索瓦僵直的尸體被抬上了車,人們議論紛紛。就在這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乞丐,那個依舊一身灰色外套大衣,頭上一頂草帽,手中拎一個蛇皮袋的乞丐,從花園里的房門走了出來,穿過人群,順著他十幾年前來時的方向,很快就消失在遠方。
第二天,一個消息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歐萊婭十歲的兒子不見了,一家人開始沒命地尋找,從未放棄過希望。直至今天,我也不忍心告訴他們真相,勸他們放棄。
(赤子之心摘自《新故事》2007年10月圖/陳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