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臺海破冰之旅

黃艾禾　黃少華　呂振亞

20年前的9月14日臺灣《自立晚報》記者李永得、徐璐“搶跑”，到大陸進行了兩岸分隔38年之后的第一次新聞采訪，轟動一時。

當年的中共決策層，面對不期而至的來自臺灣民間媒體的采訪要求，從促進臺海交流、增進雙方了解的大局出發(fā)，以樂觀其成的心態(tài)和開放自信的姿態(tài)，給予了充分的配合和幫助，并明確指示：“自由采訪。臺灣記者想采訪誰，到什么地方采訪，都要盡量滿足，開放。”

在這樣寬松的氛圍中完成破冰采訪之旅的兩位記者日后回述道：“親眼看到真實的大陸之后，不禁令我們感到過去幾十年中，臺灣當局所做的反共宣傳是多么的僵化?！倍麄兊膱蟮溃?jīng)過大陸《參考消息》的轉(zhuǎn)載，讓平時看慣了大陸記者文風(fēng)的讀者們，聞到一股新鮮之風(fēng)。

《自立晚報》搶先大陸行促使蔣經(jīng)國加快開放臺灣民眾赴大陸探親案的實施。自此，“臺灣社會要求與大陸交流的力量，如萬馬奔騰，沛然莫不能御?！迸_灣老兵返大陸探親、臺商投資大陸、汪辜會談達成“九二共識”、“江八點”提出、連宋絡(luò)繹訪問大陸事實證明，盡管20年來兩岸關(guān)系中有著這樣那樣的挫折和不和諧音，但由兩岸新聞交流開啟的臺海民間交流之路越走越寬，日益成為保障臺海和平的穩(wěn)定器和促進兩岸共同發(fā)展的推進器。

20年回眸，如何進一步發(fā)揮兩岸媒體在促進臺海和平互動中的角色，值得兩岸同仁深思。

僅以此文紀念2007年中國記者節(jié)。

20年前，兩岸合力推開那扇門

事后，《自立晚報》的總編輯陳國祥曾說，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歷史”。負責(zé)接待工作、時任中國新聞社港臺部主任的陳佐洱則評價說，應(yīng)該說是順應(yīng)了歷史的潮流

“過去20年，祖國大陸繼續(xù)快速發(fā)展，我真希望他們(李永得和徐璐)再來看看。我們可以在更加開放的環(huán)境里面，來回首往事，重敘舊誼?！?1月12日，國務(wù)院港澳事務(wù)辦公室常務(wù)副主任陳佐洱(時任中新社福建分社社長兼總社港臺部主任)，回顧當年接待李永得和徐璐兩位臺灣記者的情形時，對本刊記者說。

那是一次吸引了全球新聞媒體目光的訪問。在相互隔絕了38年之后，海峽兩岸的新聞人終于面對面握手了。

20年之后，作為這一歷史事件的親歷者，陳佐洱用“令人欣慰”來為參與了這次事件作總結(jié)。對于國家歷史來說，20年的時間不算長；而對于個人，20年時間已經(jīng)足以改變一代人的命運。

《自立晚報》“一馬當先”

1987年的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已經(jīng)進行了近10年。這一年的8月27日，新華社報道：國家統(tǒng)計局提供的資料表明，中國改革開放9年來，大體上實現(xiàn)了工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國民生產(chǎn)總值、國家財政收入、城鄉(xiāng)居民收入四個翻一番?！斑@意味著中國經(jīng)濟實力的增強和城鄉(xiāng)人民生活的改善，意味著到本世紀末工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翻兩番的戰(zhàn)略目標可以實現(xiàn)。中國開始擺脫貧困狀況，進入中等偏下收入的發(fā)展中國家行列。”

這時的大陸，已經(jīng)有了深圳、珠海等多個經(jīng)濟特區(qū)，但卻還沒有取消外匯券；已經(jīng)有了諸多的個體戶，但公職人員“下?！比詫嬴P毛麟角，絕大多數(shù)城市人口還都生活在“體制內(nèi)”單位里。

而這時的臺灣，也正在經(jīng)歷翻天覆地的巨變：這一年的7月15日，國民黨當局宣布解除實行了38年的戒嚴體制。整個臺灣島都陷入一種興奮之中，尤其是新聞界。當時臺灣媒體紛紛猜測議論的事情之一，就是臺灣當局將開放民眾赴大陸的探親旅游。臺灣《自立晚報》的社長吳豐山，此時憑直覺感到兩岸關(guān)系將會有一個大的改觀，決定在這個時刻要搶先一步：派記者搶灘赴大陸。

據(jù)后來臺灣媒體的報道和徐璐對本刊記者的回憶，《自立晚報》派李永得和徐璐進大陸，是從20多天前開始策劃的。8 月19 日上午，吳豐山把剛接任兩天總編輯的陳國祥找進他的辦公室，吳豐山對陳國祥說的第一句話是:“現(xiàn)在我們可以考慮派人去大陸采訪。”

為了“一馬當先”，他們煞費苦心。最初決定是讓本報的駐外記者進入大陸。后來，計劃幾度變更。吳、陳覺得駐外記者進去并不為奇，決定改派臺北的記者。本來是想以探親的名義派去，并指派了一名文字記者和一名攝影記者；后來到9月9日，吳豐山還是覺得，以探親的名義意義不夠重大，決定從臺北派兩名記者直接以采訪的名義進入大陸。歷史的機會就這樣落在了李永得和徐璐身上。

李永得那年34歲，生于高雄，臺灣政治大學(xué)政治系畢業(yè)，時任報社政治經(jīng)濟研究室主任；徐璐那年31歲，祖籍上海，臺灣淡江大學(xué)英文系畢業(yè)，時任政治研究室研究員。吳豐山選他們兩人的理由是：他們的“護照”都還在有效期間；李永得有政治頭腦，徐璐外語能力不錯，出去采訪時可以和外國人周旋?！霸跊Q定行動前，社長吳豐山曾很慎重地把采訪行動對報社，及對參與采訪的記者可能遭遇的風(fēng)險都做了詳細說明。同時，也多次要求我們要慎重考慮?！毙扈椿貞浾f。

選擇東京而不是香港作為進入大陸的中介站，吳豐山的考慮是：在香港辦赴大陸簽證需要兩個星期的時間，他嫌太慢；去東京辦簽證，不但手續(xù)簡便，而且，依據(jù)吳豐山的判斷，中共駐日機構(gòu)會提供最大的方便。

9月11日，李永得和徐璐從臺北出發(fā)。吳豐山親自護送到機場，為的是萬一發(fā)生不測事件，當場就能拍板處理。中午11點25分，吳豐山到達中正機場后給陳國祥打電話：“事情進行順利，開始準備作業(yè)?！标悋榧窗丫庉嬛魅螏У狡饺諢o人的發(fā)行人辦公室里，開始編輯版面。當天下午2點半，《自立晚報》第三版登出由陳國祥親自寫的李徐二人將到大陸采訪的新聞稿，而此時，他們兩人已經(jīng)離開了臺北——此前，整個計劃只有吳豐山、陳國祥和兩位記者知道。

據(jù)徐璐向本刊記者透露，他們走后不久，吳豐山就與國民黨某高層碰面，經(jīng)他將記者赴大陸的消息向蔣經(jīng)國報告，發(fā)現(xiàn)蔣經(jīng)國沒有動怒，也沒有要辦人的意思，于是那位高層告訴吳豐山應(yīng)該事無大礙，但必須妥善處理，意即報道要客觀且不涉政治。

9月11日當晚8時，李永得和徐璐二人抵達東京的成田機場，放下行李馬上乘地鐵直奔中國大使館，表達想赴大陸的意愿。但由于早已過了下班時間，值班人員表示無法做主，希望他們明日再聯(lián)絡(luò)。

9月12日，李、徐二人再赴中國大使館表達意愿，并傳遞了吳豐山親自制定的“民間對民間，記者在大陸時不接受官方招待、不與官方接觸等原則”。然后，是等待消息。這一天，對他們兩人度日如年。為避免過多在東京街頭露面橫生枝節(jié)，他們干脆鉆進一家電影院，看了一場有關(guān)“末代皇帝”溥儀后半生的電影。只過一天，9月13日，中國大使館便通知二位記者：采訪行動已獲批準，他們馬上可以得到簽證。

“等你們38年了”

“能夠這么快批下來，實際上是中央最高領(lǐng)導(dǎo)層拍了板?！标愖舳龑Ρ究浾哒f。當時是中共中央對臺辦在主持這項工作，他們接到駐日使館的信息，馬上上報，而最高的決策者，就是鄧小平。當時臺辦建議說，《自立晚報》是臺灣的民間報紙，以民間對民間的形式，最好由也是民間性質(zhì)的中國新聞社來出面接待。

當時任中國新聞社駐美國分社社長的諸有鈞記得，就在李永得和徐璐到達東京的那一兩天，他接到了他在紐約的臺灣記者朋友打來的電話，告知李、徐希望進入大陸采訪的信息。諸有鈞當即明白事情重大，馬上向北京的總社進行了匯報。

與此同時，當時任中國新聞社總編輯的王瑾希也接到中新社日本分社社長楊國光從東京打來的電話，報告臺灣《自立晚報》的兩名記者想來大陸采訪的信息。她向本刊記者回憶說，當時她馬上和當時的中新社社長王士谷商量，認為當時兩岸尚無直接交流，如果能成行，從各方面看都算得上是個突破。因此，中新社將此事向上面主管領(lǐng)導(dǎo)、時任國務(wù)院僑辦主任的廖暉作了匯報，得到了積極的支持。

9月13日，時任中新社福建分社社長兼總社港澳臺部主任的陳佐洱，被王士谷叫到了辦公室。王士谷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中央對此次臺灣記者要來大陸采訪很重視，此項工作由中央對臺工作領(lǐng)導(dǎo)小組直接負責(zé)。他要陳佐洱作為中新社的代表，帶幾名助手來接待李永得和徐璐。而具體指導(dǎo)他的工作的，是中央對臺辦的主任楊斯德和樂美真。公安部的一位張姓處長與他配合，一起負責(zé)兩位臺灣記者在大陸的采訪活動和人身安全。

陳佐洱記得，楊斯德和樂美真向他詳細交待了注意事項，面授機宜。他牢牢記下了兩條接待方針：一是自由采訪。臺灣記者想采訪誰，到什么地方采訪，都要盡量滿足，開放；二是確保安全?！耙乐古_灣特務(wù)制造事端嫁禍于人。”陳佐洱解釋說。

9月14日下午3點50分，李永得、徐璐在日本東京登上了中國民航的CA930航班，途經(jīng)上海，飛往北京。航空公司專門給他們升坐頭等艙，兩位記者基于避免困擾的考慮接受了。這時，兩位臺灣記者赴大陸采訪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全球，在頭等艙里，就有兩位“老外”專門和他們握手。

陳佐洱和張?zhí)庨L于當日下午趕往首都機場迎接。但飛機晚點了。晚點的原因，是為確保機上旅客安全，飛機在上海機場多做了一次客貨安檢，結(jié)果在15日凌晨的0點56分飛機才抵達北京首都機場。

李永得和徐璐下了飛機，對迎接的人們說道：“讓你們久等了?！标愖舳藭r脫口而出：“歡迎，歡迎。等你們38年了！”

這句話，很快就傳遍了全世界。兩位臺灣記者在他們的第一篇報道中稱這句話是“統(tǒng)戰(zhàn)語言”，它被世界上多家通訊社援引，登在許多報刊的顯著位置上。其實，陳佐洱后來回憶說，當時他說的時候并未深思熟慮，但確實是內(nèi)心的真情流露?！拔覀兛释c臺灣同行相見，在機場苦等了好幾個小時，那種焦慮和期待可以想見。”陳佐洱說。

其實，當時李永得和徐璐在機場說的話也很“統(tǒng)戰(zhàn)”——李永得說：“我們終于邁出了艱難的一步?。　毙扈凑f的是：“其實路程很近，但周折了快40年！”

對于久居福建的陳佐洱，臺灣人并不陌生。平日里他見過許多臺灣人，并不覺得眼前兩位臺灣記者有什么不同。而對于李永得和徐璐，這卻是他們生平頭一次到達“匪區(qū)”。徐璐對本刊記者回憶說，由于受臺灣當局教育的背景，她當時在未出海關(guān)前，看到穿制服的公安(武警)嚇一跳，心說“哦，共匪”。

(本刊實習(xí)生胡蘇敏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