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較淡泊名利。其實這只是一個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環(huán)境對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這一個假象。我在四十多歲時,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當時所能追求的最高榮譽,我已經全部拿到手。在學術上是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即后來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級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學術和教育我已經爬到了百尺竿頭,再往上就沒有什么階梯了。我難道還想登天做神仙嗎?因此,以后幾十年的提升提級活動我都無權參加,只是領導而已。假如我當時是一個二級教授——在大學中這已經不低了——一定會渴望再爬上一級的。不過,我在這里必須補充幾句。即使我想再往上爬,我決不會奔走、鉆營、吹牛、拍馬,只問目的,不擇手段。那不是我的作風,我一輩子沒有干過。
我現(xiàn)在想廓清與我有關的幾個問題。
辭“國學大師”
在某些比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頭頂上出現(xiàn)“國學大師”這一燦爛輝煌的光環(huán)。這并非無中生有,其中有一段歷史淵源。
約摸十幾二十年前,中國的改革開放大見成效,經濟飛速發(fā)展。文化建設方面也相應地活躍起來。有一次在還沒有改建的大講堂里開了一個什么會,專門向同學們談國學,中華文化的一部分畢竟是保留在所謂“國學”中的。當時在主席臺上共坐著五位教授,每個人都講上一通。我是被排在第一位的,說了些什么話,現(xiàn)在已忘得干干凈凈?!度嗣袢請蟆返囊晃毁Y深記者是北大校友,“于無聲處聽驚雷”,在報上寫了一篇長文《國學熱悄悄在燕園興起》。從此以后。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我在內,就被稱為“國學大師”。他們三位的國學基礎都比我強得多。他們對這一頂桂冠的想法如何,我不清楚。我自己被戴上了這一頂桂冠,卻是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情況引起了一位學者(或者別的什么“者”)的“義憤”,觸動了他的特異功能,著文說,提倡國學是對抗馬克思主義。這話真是石破天驚,匪夷所思,讓我目瞪口呆。一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沒有想通。
說到國學基礎,我從小學起就讀經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工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后來專治其他的學術,浸淫其中,樂不可支。除了尚能背誦幾百首詩詞和幾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觀上談一些與國學有關的自謂是大而有當?shù)膯栴}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國學知識并沒有增加。環(huán)顧左右,朋友的國學基礎勝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占“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借用京劇女角詞)!我連“國學小師”都不夠,遑論“大師”!
為此,我在這里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學大師”的桂冠摘下來。
辭學界(術)泰斗
這要分兩層來講:一個是教育界,一個是人文社會科學界。
先要弄清楚什么叫“泰斗”。泰者,泰山也;斗者,北斗也。兩者都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東西。
光談教育界。我一生做教書匠,爬格子。在國外教書十年,在國內五十七年。人們常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特別是在過去幾十年中,天天運動,花樣翻新,總的目的就是讓你不得安閑,神經時時刻刻都處在萬分緊張的情況中。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一直擔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么成績,豈不戛戛乎難矣哉!我這個“泰斗”從哪里講起呢?
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中,說我做出了極大的成績,那不是事實。說我一點成績都沒有,那也不符合實際情況。這樣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現(xiàn)在卻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這個泰斗又從哪里講起呢?
為此,我在這里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學界(術)泰斗”的桂冠摘下來。
辭“國寶”
在中國,一提到“國寶”,人們一定會立刻想到人見人愛憨態(tài)可掬的大熊貓。這種動物數(shù)量極少,而且只有中國有,稱之為“國寶”,它是當之無愧的。
可是,大約在八、九或十來年前。在一次會議上,北京市的一位領導突然稱我為“國寶”,我極為驚愕。到了今天,我所到之處,“國寶”之聲洋洋乎盈耳矣。我實在是大惑不解。當然,“國寶”這一桂冠并沒有為我一人所壟斷。其他幾位書畫名家也有此稱號。
我浮想聯(lián)翩。想探尋一下起名的來源。是不是因為中國只有一個季羨林,所以他就成為“寶”。但是,中國的趙一錢二孫三李四等等,也都只有一個,難道中國能有十三億“國寶”嗎?
這種事情,癡想無益,也完全沒有必要。我來一個急剎車。為此,我在這里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寶”的桂冠摘下來。
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露出了真面目,自己是不是就成了原來蒙著華貴的綢罩的朽木架子而今卻完全塌了架了呢?
也不是的。
我自己是喜歡而且習慣于講點實話的人。講別人,講自己,我都希望能夠講得實事求是,水分越少越好。我自己覺得,桂冠取掉,里面還不是一堆朽木,還是有頗為堅實的東西的。至于別人怎樣看我,我并不十分清楚。因為,別人寫我的文章我基本上是不讀的,我怕里面的溢美之詞。憑自己那一點自知之明,考慮自己學術上有否“功業(yè)”,有什么“功業(yè)”,我盡量保持客觀態(tài)度。過于謙虛是矯情,過于自吹自擂是“老王”,二者皆為我所不敢取。
原載2007年2月28日《廣州日報·每日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