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其國
劉博士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在協(xié)和醫(yī)院為一代文化巨擘梁啟超主刀的著名外科大夫。梁啟超于1929年元月19日病逝,享年五十五歲。這樣的年齡就告別人世,即使在梁啟超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也顯得過早。
日歷倏忽間翻到了1971年。這天,梁啟超的公子,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忽然從自己醫(yī)生嘴里驚訝地得知,父親病逝前半年多時,曾在協(xié)和醫(yī)院做過一次手術。當時梁啟超的一個腎已經壞死,必須切除。鑒于梁啟超的社會影響和知名度,協(xié)和醫(yī)院特地指派著名外科教授劉博士為他主刀做手術。
劉博士進手術室時,梁啟超已平靜地躺在手術臺上。值班護士也已用碘在他身上標好了手術部位。令人扼腕的是,當時所有在場的人,包括劉博士,竟然都沒有發(fā)現手術部位左右位置標錯了!
這錯誤本來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即使護士標錯了手術部位,手術臺旁還赫然掛有一張病人的x光片,劉博士只需在拿起手術刀前朝它看一眼,核正一下,大錯就不會鑄成。但不知是劉博士過于自信,還是因為是給大名人梁啟超動手術太過緊張(這按常理應該不會),抑或就是他走神了?總之,他沒有去看那張x光片。就這樣,劉博士一手鑄成了對一個外科大夫來說難以原諒的低級錯誤!
錯誤在手術結束后即被發(fā)現。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但因關系到協(xié)和醫(yī)院的聲譽,此事對外遂嚴密封鎖。梁啟超的這份病史檔案,也因此被作為“最高機密”歸檔。
任何人都免不了會犯錯誤,有些錯誤犯了,改正即可;而有些錯誤是犯不得的,如劉博士在手術臺上對梁啟超犯下的錯即為一例。據知,此事發(fā)生后,劉博士就不再是充滿自信的外科大夫了。作為一名著名外科博士醫(yī)生,鑄成如此大錯,即使受害者是一介平民,劉博士心里也一定不會好受,畢竟事涉一條鮮活的生命。更由于受害者是梁啟超,相信他的自責和內心掙扎一定會更加劇烈。當然,至于劉博士當時究竟作何想,他沒有留下日記,我們已無從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1928年11月,劉博士終于辭去了協(xié)和醫(yī)院外科醫(yī)生的職務——辭離手術臺,到國民政府衛(wèi)生部從事政務工作去了。劉博士選擇這個時候辭離手術臺,估計與梁啟超病情的每況愈下有關。面對這位文化巨擘,不,面對這位不幸的受害者、病人,劉博士始終擺脫不了內心深深的自責,這已一如夢魘,梁啟超的病愈重,劉博士的自責也愈深,當劉博士憑經驗和感覺估計到梁啟超已來日無多時,他終于再也沒有勇氣繼續(xù)面對手術臺、繼續(xù)呆在協(xié)和醫(yī)院了。劉博士的經驗和感覺沒有欺騙他,就在他離開協(xié)和醫(yī)院幾星期后,梁啟超溘然病逝。
沒有人讓劉博士辭離手術臺,是他自己主動請辭外科醫(yī)生職務的。不管他后來如何身居高位,要一個醫(yī)生離開手術臺,正如讓一個作家從此不執(zhí)筆,這決不是一個輕松的了斷。對于劉博士此舉,我既為他感到惋惜,也對他表示由衷的尊敬:惋惜他的手術刀失去了用武之地;尊敬他在鑄成大錯后,勇于反躬自省,以毅然辭離手術臺來進行自我良心的“救贖”。而良心未泯,正是一個犯過錯誤的人得以安身立命的根本。
忽然想到,當今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其實生活中每個人不也都有著屬于自己的形形色色的“手術臺”嗎?比如教師面對講臺、司機面對方向盤、政府官員面對所掌握的權力、以及面對真正的手術臺的劉博士的同行們——醫(yī)生……他們中當然不乏為人稱道、有口皆碑的優(yōu)秀者、佼佼者、楷模。因為他們在屬于自己的“手術臺”上恪盡職守,出色地作出了自己的成績,既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社會。
但反觀之,時下又有多少同樣面對屬于一己的形形色色“手術臺”的人,因了各種原因鑄成這錯、犯下那過,有的甚至造成草菅人命的危害后,能真正做到反躬自省、良心未泯呢?犯這樣的錯和過者,有地方官員、執(zhí)法人員、私企業(yè)主;有教師、醫(yī)生;有公、私車司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官員、執(zhí)法者面對百姓,這些私企業(yè)主面對雇員,這些教師面對學生,這些醫(yī)生面對病人,這些司機面對路人……他們分明就是當下的“劉博士”!只是他們中許多人缺乏劉博士那種勇于自我“救贖”的膽氣!殊不知,他們中的許多人如果真認真請辭,那不僅是對自己良心的救贖,更是對社會和他人在另一種意義上的貢獻。
【原載2007年3月21日《文匯報·筆會》】
上海市沈棲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