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回歸

張圣東

這是事隔五年后汪天明又一次回故鄉(xiāng)松江縣石河子鎮(zhèn)探親。雖然五年前他回臺灣時曾經(jīng)下定決心不再回故鄉(xiāng)，但因為長期的孤獨寂寞，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煎熬，所以痛定思痛，決定再回故鄉(xiāng)一趟。何況，他已經(jīng)71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啊，天知道他還能在這個世上活多久呢?

汪天明的到來讓他侄女汪春蓮一家人很高興。上次見面后分別已整整五年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真是有說不完的話。汪春蓮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汪天明熱情地應和著。只有在故鄉(xiāng)，只有和親人在一起，才能感受到這濃烈的親情啊!汪天明的眼角流出了熱淚。

“三叔，你還記得苗芳嗎?”忽然汪春蓮話鋒一轉。汪天明下意識地“哦”了一聲，汪春蓮從這聲音中聽出了不和諧，連忙閉了嘴。但汪天明舒展了剎那間緊鎖的眉頭，向汪春蓮輕輕地點頭，仿佛鼓勵她繼續(xù)說下去?！芭?，苗芳現(xiàn)在住在石河子鎮(zhèn)子板橋村，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她和六歲的兒子相依為命，靠種菜維持兩個人的生活………‘什么?她的男人白楊呢?”“嗐，早跑了!跟一個下海打工，據(jù)說身家有20萬的女孩跑了!苗芳一直沒有嫁人。哎，像她這種年齡又拖著孩子，誰會要呢?真可憐啊!”“啊，原來這么回事!”聽到這里，汪天明的心里不由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他不再說話，沉沉地低下了頭。

這夜，原本睡眠就不好的汪天明徹底失了眠，五年前那次失敗的婚姻一直縈繞在他的眼前，怎么也揮之不去——

那是1998年的春天，時年65歲的汪天明回大陸探親，在松江縣臺辦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他回到了老家石河子鎮(zhèn)。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兄弟姐妹中只有一個姐姐在世，侄子侄女們都成家且兒孫滿堂。他得到了在石河子鎮(zhèn)某單位工作的侄女汪春蓮的熱情接待。幾天后，當著家中所有成員的面，汪天明的姐姐問他：“三弟啊，怎么回來這么多日子，一直沒聽說過弟妹?”一席話把汪天明拉進痛苦往事的回憶中，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哽咽著說：“35歲時，眼看著回大陸無望，我在同事們的勸說下結過婚。但誰知道婚后不到一年，她就出了意外摔到河里淹死了。經(jīng)過這場變故，我一直沒有續(xù)弦，直到現(xiàn)在……”聽到這里，70歲的姐姐不知道說啥好。還是侄女汪春蓮善解人意，說：“三叔，不要緊，現(xiàn)在既然回來認了親，就再找個合適的，老來是個伴啊!”汪天明有些機械地點了點頭，是啊，今日不同往時，回家鄉(xiāng)的心愿已經(jīng)滿足，如果再能找個伴共度余生，也未嘗不可啊!

又過了大概半個月，汪春蓮神采飛揚地對汪天明說：“三叔，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找到新嬸嬸了?！痹瓉硎沁@事，汪天明的眼睛一亮。接下來，汪春蓮簡要介紹了基本情況：女子名叫苗芳，石河子鎮(zhèn)人，35歲，沒有孩子。她丈夫婚后不久因盜竊入獄，她失望地與丈夫離婚，現(xiàn)在一個人單獨過。汪天明對侄女說：“條件是不錯，但人家這么年輕，看得上我這糟老頭?”汪春蓮說：“三叔，別這么說，是苗芳的哥哥托我做的媒。苗芳說她是經(jīng)歷過失敗婚姻的人，現(xiàn)在只要雙方合得來，年紀無所謂?！币环N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頓時涌上了汪天明的心頭。

幾天后見面。苗芳給汪天明的印象是既樸素又大方，而且她口口聲聲說很愿意照顧他。過了這么多年的單身生活，汪天明的確太需要一個人生伴侶了。所以，第一次見面苗芳就打動了他，他決定和她進一步接觸接觸。

幾個月后，汪天明和苗芳結了婚。他花10萬元在石河子鎮(zhèn)上買了幢房子。他想這下好了，既回了家鄉(xiāng)，又找了一個好妻子，可以幸福地度過晚年了。

婚后，汪天明和苗芳雖然有時也有些小的爭吵，但總的來說還算不錯，而且苗芳不久就有了身孕。對此汪天明著實大吃一驚，這怎么可能呢?但苗芳有些羞澀地說：“是真的，你不高興嗎?”汪天明能不高興嗎?都66歲的人了啊!他不由得伸出雙手抱住了苗芳，眼里溢滿了幸福又激動的淚水。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苗芳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女兒。一家人歡天喜地自然不在話下，汪春蓮也喜壞了，一有空就來幫他們帶孩子。

女兒長到一個月后的一天，汪天明和往常一樣把他抱在懷里，心肝肉兒地親了又親。忽然，他橫看豎看，總感覺女兒一點不像自己。他不敢問苗芳，等汪春蓮來了就問她。汪春蓮也是近50歲的人，她仔細端詳了半天，最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哎。臉形、眼睛、鼻子沒有一處像您啊!”

一種不祥的預感充滿了汪天明的心。他偷偷把孩子抱到松江縣公安局DNA鑒定中心做親子鑒定，不久結果出來，女兒不是他的!

汪天明把DNA鑒定報告重重地摔在苗芳面前，質問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苗芳看到汪天明因憤怒而幾乎變形的臉時，一下子給汪天明跪下了，聲淚俱下地說出了事情經(jīng)過。

苗芳原本是想與汪天明共度余生的，但結婚不久，她的前夫白楊聽說后找到了她，說要與她復婚。她不肯，很實際地說：“你沒有錢，又沒有能耐，讓我跟你喝西北風?”“沒錢，我們不能跟臺灣佬弄錢?”苗芳覺得不好，她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呢?于是一口回絕。不想過了幾天白楊又來糾纏她，幾次三番地說：“你這么年輕，守著這孤老頭子有什么意思呢?”苗芳被說動了。兩個人于是商量好，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他們生下孩子，但說成是汪天明的孩子，然后以孩子的名義把房子過戶成苗芳的。

“什么?”汪天明差點氣昏了頭。他壓根兒沒想到苗芳竟然這樣在背后算計他，他沒想到他苦苦期盼的好日子竟然是這個結果!汪天明的眼里一時間涌滿了淚：天哪!怎么這樣待我?命運對我真是不公平啊!

幾天后，汪天明迅速與苗芳離了婚?？丛诜蚱抟粓龅姆稚希逊孔舆^戶給了苗芳，幾天后就回到了臺灣。他又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他不知道這到底算怎么回事。以前在臺灣時，幾乎瘋了一般地盼望著回大陸，回到大陸剛一年。卻再也沒有生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命運真是捉弄人啊……

汪天明從往事的回憶回到現(xiàn)實中來時，心里剎那間竟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哎，想起這些恩恩怨怨愛恨情仇，他到現(xiàn)在都還后怕啊!不過，一切都是報應啊!誰讓苗芳在背后算計我呢?看來，老天爺還是最有眼力也最公正無私的呀……

第二天一大早，汪春蓮到汪天明的房間喊汪天明吃早飯，但沒人應聲。汪春蓮以為他上了衛(wèi)生間，但衛(wèi)生間也沒有。去哪兒了呢?汪春蓮琢磨開了，三叔在石河子鎮(zhèn)基本沒有什么熟人，能到哪里去呢?忽然她一拍自己的腦袋說：“哎呀!我怎么忘了?一定是到苗芳家去了?！蓖舸荷徲谑且豢跉馔桨鍢虼迮苋ァ５人蠚獠唤酉職獾嘏艿矫绶技议T前時，果然看見了汪天明，他低垂著腦袋，而苗芳紅腫著眼睛。兩個人看見汪春蓮，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苗芳連忙招呼她坐。然后繼續(xù)和汪天明說著話：“白楊真不是個東西。他是真正的狼心狗肺啊!他的眼里只有錢。我們原本在一起住過一段時間，但他總是抱怨我從你這里弄錢少了，而且開口就罵、動手就打，還說我是個爛女人!但這些我都能忍受?！泵绶嫉穆曇衾飵е奁罢l知道兩年的時間不到，他竟跟著有錢的三陪小姐跑了，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音訊。哎，可憐我們母女倆沒人管啊!我的父母認為我丟了他們的臉，和我

斷絕了關系。孩子又小，我沒有辦法，三年后坐吃山空，我只得變賣房產(chǎn)搬到鄉(xiāng)下，租了這么一間小房子……”

汪天明一直低垂著頭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汪春蓮才打破尷尬的局面說：“三叔，咱回家吃飯吧，我已經(jīng)做好了……”汪天明站起身要走，苗芳連忙說：“別，別，既然來了，就在我這里吃飯吧。咱鄉(xiāng)下雖沒有什么好招待，但心還是誠的!”一面說就一面拉汪天明。汪天明忽然感覺自己的手像是被刺了一下，他這才仔細看苗芳的手，發(fā)現(xiàn)竟然粗糙不堪，生滿老繭，全然不像六年前那樣小巧玲瓏了。苗芳見狀，下意識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汪天明心里一驚，才明白過來：苗芳才41歲，但歲月已經(jīng)過早地侵蝕了她的青春、健康和美麗啊!他沒有說話，只從口袋里掏出1000元錢放在桌上，就迅速走出了苗芳的家，任苗芳怎么招呼也不回頭……

一路上，汪天明一直沉默不語，汪春蓮緊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說啥好。接下來的這一天，汪天明一直躺在床上不作聲，直到晚上洗過澡準備睡覺時，他才冷不丁地對汪春蓮冒出一句話：“這次回來，我不打算走了……”“什么?你昨天不是說住半個月就回去嗎?”汪春蓮不解地看著汪天明?！安?，苗芳也是被人騙的苦命人啊!”汪天明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寫滿堅毅、頑強和執(zhí)著，“我原本只想去看看，但沒想到她竟然過得這么慘，實話說，我心里難過啊!而且她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有我的問題，所以我得承擔起這個責任。只是不知道苗芳怎么想……”汪春蓮想了想說：“三叔，您可想清楚了，如果您真要這么做，那么剩下的事就交給我了?！薄鞍。呛?，好啊……”汪天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

第二天，汪春蓮來到苗芳家，苗芳有些不知所措。等汪春蓮向她說明來意后，她嚇得連連擺手：“這不行!我不能再拖累他了!”“你別見怪，這正是三叔的意思哩。你不知道，三叔從你這兒回去后，幾乎一整天一言不發(fā)?？吹贸?，他是看你們娘倆可憐，怕你再吃苦受累啊……”“難得他有這份心啊，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當初不該騙他啊!”苗芳慚愧地低下了頭，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不過，話說回來，他年紀大了，一個人也有很多不方便，是要有個人照顧才好啊!”“對，對，這就對了!”汪春蓮拍著手說。

兩個人一起來到汪春蓮的家，汪春蓮把苗芳的話如實轉告給汪天明。汪天明聽著聽著。滿眼的淚，他不由得向苗芳伸出手來。苗芳連忙接著，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三個月后，石河子鎮(zhèn)南五場矗立起一座兩間三層、裝飾華麗的樓房，一樓是苗芳開的煙酒副食店。據(jù)說，此前汪天明已拿出10萬元錢，一次性為苗芳的女兒買了教育保險。

這以后，每當夜幕四合街燈閃爍，石河子鎮(zhèn)上的人們常看到汪天明和苗芳一家三口手拉手在大街上散步，那親熱的樣子，竟勝過一些“原配”的家庭……

(責編：何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