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燕
我在烏魯木齊生活。1993年——2005年, 12年,一個生肖的輪回,一打記憶的卡片,4380天。在這個離海洋最遠的城市,我寫下了屬于我的那些第一:第一份工作(獲得了一張進入社會的名片),第一個男人(迫使我成熟的中轉站),第一次結婚(并不打算重復操辦酒席),第一次生孩子(聽見自己惟一的、最后一次的徹骨慘叫)。不可能再有另一個城市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到來。我的不能復制的第一次。我的不能批量生產的青春。
讓我一口氣說出些名字:紅山、小西門、幸福路、五星路、阿勒泰路和青年路。我像一只袋鼠,我的行囊是我的孩子,我?guī)е业暮⒆釉谶@個城市里一跳一跳。那些街道,那些樹木,那些房間,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被生命之火重新點燃。我搬遷著自己,也搬遷著這個城市。城市在我的不斷搬遷中發(fā)生著改變。如同我的軀體在一天天改變。
我是這個城市的客人。我不像那些出生在這個城市,并將老死終生的人那樣——悠閑。也不像那些背著高過頭頂?shù)穆眯邪?,皮膚曬得黝黑的驢友那樣——匆忙。更不像那些皮鞋上粘著泥土,脖子上掛著領帶的打工者那樣——惶恐。
我是成年之后才來到了這個城市,度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12年。我有了工作,買了房子,有了孩子。我看這個城市的時候,是——警惕而懷疑的。隨時準備抽身而去,卻又不停止地再次深入。
烏魯木齊,遙遠中的遙遠
烏魯木齊是一座中心與邊緣交織的城市。它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地位于亞洲的中心。仿佛一個肚臍眼——如果亞洲是一個巨人的話。它擁有一條從亞洲通往歐洲的鐵路,甚至在更早的時候,作為絲綢之路上的明珠,烏魯木齊亦擁有不能輕易被取代的中心位置,同時,它又是一座距離海洋最遠的內陸城市。從烏魯木齊到北京,需要乘坐火車48小時,飛機4個半小時。在中國,外省是遙遠的。而烏魯木齊是遙遠中的遙遠。
烏魯木齊是一個干燥的城市。沒有海浪,沒有臺風,沒有藍色。烏魯木齊人說話的語調很硬,是北方腔調,雜糅了甘肅、陜西、河南話之后,又點綴了一些回族人、維吾爾族人的語調??傊?,是一種干巴巴的聲音,和沙漠戈壁正匹配。不論你來自全國任何一個省區(qū),操任何一種別人難以聽懂的語言,你都可以堂而皇之地稱自己是烏魯木齊人,無人懷疑。
它不大不小,剛剛合適。大地方太過空當,小地方太過凄涼。烏魯木齊不像北京那樣輝煌,不像南京那樣沉重,不像深圳那樣喧鬧,不像西安那樣陳舊,不像重慶那樣調皮,也不像許多小城市那樣悲哀。它是一個狹長的帶子,裹在天山的腳下。縱觀烏魯木齊地圖,你會驚嘆:這是一個多么任性的城市!簡直就是一棵戈壁上的樹,隨風而動,毫無規(guī)律可尋。
從新疆大學到新疆師范大學,是從城的南頭走到北頭,可以乘坐1路公交車,大約有20站,不堵車,40分鐘可以到達。從城西頭的火車站坐出租車到東北角——我居住的青年路,最多13元。從青年路坐出租車去最北頭的飛機場,幾近郊外,最多30元。
它不土不洋,兼容并包。每年七八月間的旅游旺季,城內酒店處處爆滿。各國各省慕名而來的人群川流不息。在這個城市里,既沒有老外,也沒有闊佬,更沒有外省青年。沒有人會多看你一眼。你既不會因為衣著而格外突出,更不會因為長相而備受關注。不,其實你很普通,普通得和任何一個烏魯木齊人一樣。你走在了它的街道上時,你就已經是烏魯木齊人了。這里是個巨大的人種展覽館,可以看到各色人種相互微笑。不論多洋,不管多土,這個城市都能容而納之。
它不卑不亢。沒有既定的傳統(tǒng),也沒有當下的限制。這個城市所依傍的,更是一種自然天成,抬頭可見天山——雪峰頂上,銀光閃爍;出門可見戈壁——漫漫黃沙,浩瀚遼闊。冬日里飄落下的雪花,揉成嬰兒的拳頭那么大,敲得窗戶“砰砰”直響。而屋內之人卻被暖氣熏得打赤膊;夏日里驕陽似火,將道路燒成一條綿延的黃金,獵獵的風吹來,身上是涼爽與干燥的,全然不同于南方的潮熱粘滯。
這樣接近于自然,讓這里的人們無師自通地領悟到了許多生命的奧秘,而顯得格外豁然大氣——什么樣的生意比得上生命更寶貴;吃草的馬兒最懂得環(huán)保;走在沙漠中的人,手捧珠寶依然會渴死;四季的輪回就是生命的更迭,死去的人們是走到了冬季的雪花,來年還會伴隨著新綠發(fā)芽……這些道理是從自然中提煉而成,成為烏魯木齊人的一種思考習慣。
它不古不今。早在20世紀30年代,烏魯木齊如上海灘,云集了世界各國的冒險家。他們或者貿易,或者探險,或者刺探情報,讓烏魯木齊成為一個熱鬧而神秘的地方。
烏魯木齊,雜糅著中西與海派文化
解放前的新疆,又是一個遠離中心統(tǒng)治的邊地。幾次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利更迭,都充滿了血腥,驚心動魄的殺戮更是讓這個城市有了一抹詭秘之色。解放后,城市化的進程讓烏魯木齊人衣著鮮亮文明禮貌。街道上絕少有穿著睡衣頭頂發(fā)卷的女人,或者踩著拖鞋打著赤臂的男人。在烏魯木齊人眼里,出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穿著整齊才行。
2003年9月,我接待了一位來自加拿大的詩人埃德。夜晚,我?guī)е麖臑豸斈君R的紅旗路走過,站在從南門到北門的立交橋上。他突然指著點點霓虹燈說,像紐約。我笑,真的?他點頭,是的。他住在海島上,出門要駕船,怪不得那么驚嘆此地的繁華。不過,我更喜歡拿烏魯木齊和上海比。上海知識青年到烏魯木齊扎根的很多,他們所攜帶的海派文化對這個干燥的城市有一定的影響。第一次到上海,我一路驚嘆:簡直就是另一個烏魯木齊。上海有黃浦江,烏魯木齊有和平渠。
它不中不西。這里的文人聚會,一般會選擇清真餐廳。吃的飯菜也是大雜燴。男人們喜歡吃爆炒黑白肺、黃面卡瓦普(烤肉),是典型的新疆南部維吾爾族人的飲食;而女人要吃柴窩堡大盤雞、俄羅斯魚頭……一桌飯菜雜亂無章,各得其所,人人盡興。街面上還有羊肉泡饃、西餐、火鍋、海鮮大排擋……簡直是五湖四海,要啥有啥,想啥吃啥。
烏魯木齊比之那些傳統(tǒng)的內地城市來,似乎更投機與放縱。這里,漢文化和各少數(shù)民族文化相互共融。越來越多的外地人大量涌入,他們的后代在這里繁衍生息,烏魯木齊漸漸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移民文化。這種文化既不同于克拉瑪依——一個建立在石油背景下的工業(yè)文化,也不同于喀什——一個有著中亞背景的宗教文化。烏魯木齊的移民文化在于它的動蕩與無根上。這里的人們因為動蕩和無根而會格外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感情,而他們建立起來的精神王國,也體現(xiàn)了這種雜糅的態(tài)勢。
走在烏魯木齊,可見清真寺的新月與基督教堂的十字架各得其所,佛廟前的進香人熙熙攘攘。這種格局下的烏魯木齊人的文化心理是復雜的。他們各自堅守著自己的信仰,長期生存在環(huán)境較為險惡的自然中,鍛煉了自己的適應能力和征服能力。農民樸實堅韌、牧民開放英勇……他們深深懂得:只有不斷地與外界交往,才能獲得更好的生存條件,所以他們更善于游走、遷移、駕馭新的環(huán)境和新的生存方式。
烏魯木齊人更靈活和現(xiàn)實;更投機和勤奮。在這樣一個脫離了管束,地域較為荒蕪的地方開始重新生存,烏魯木齊人所面對的是更為復雜和艱澀的生存問題。這里沒有退路,一退就退到了戈壁灘上。這里也沒有親人,離開了家鄉(xiāng)后所遇見的人都是路人。拋開了土地之后的人們最初都很不安,深夜里常常責怪自己忘本,但轉過頭就又開始了新的征程。他們的身上總有一點格外的豪氣與狡猾,格外的癡狂與執(zhí)著,這種多重人格似乎更像烏魯木齊人。這種人,不可能在單一的文化環(huán)境中熏陶出來。
為什么還滯留在烏魯木齊?因為它是一個中心與邊緣結合得十分巧妙的地方。距離世界很近,距離漢文化的中心稍遠。既不會過于革命,亦不會完全封閉,它有它的一套道理,可以自圓其說的道理。它保持著戈壁的干燥,從天山上汲取潮濕,挖掘出坎爾井,用雪水澆灌綠洲上的良田。它的魅力非一日可以說清。
為了愛情,烏魯木齊不嫌遠。再遠的地方都能用腳走到;再近的心靈也無法感知對方的改變。在天堂的隔壁,有一個叫做烏魯木齊的地方。我的孩子,他出生在那里。那里是他的第一故鄉(xiāng),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從烏魯木齊開始,我和他,走向了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