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自嘲》詩:“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舊帽遮顏過鬧市,破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边@是1932年10月魯迅為柳亞子寫的一個條幅,敘說當年自己離開廣州中山大學,初到上海,仍然遭到各方面圍剿時的心境。
世移時易,如今是太平盛世,人人可暢所欲言,文人知識分子不必再交華蓋運了。有的人靠講《論語》發(fā)了大財,有的人靠講《三國》賺得盆滿缽盈,有的人靠一部長篇連獲大獎,獎金都可以買轎車了。欣逢這樣的盛世,文人不是該放聲高歌嗎?
可是,作為一個寫了十幾年雜文的人,我分明看到發(fā)表雜文的陣地越來越小,敢講真話、痛快淋漓的雜文越來越少,充斥報刊的多是“癢癢,撓撓”或插科打諢之類的東西。走到現實中,看到的情況更不容樂觀。因為職業(yè)的方便,我可以到各地的工廠、農村走走看看,比如,在酒桌上,很多書記、縣長會告訴我他們從來沒有雙休日,他們的工作比打工仔還要辛苦十倍,而他們的報酬與北京人相比簡直低得可憐。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真話,可是當我看到他們豪華、氣派的辦公樓,看到酒席上摞得高高的盤碟,看到村子里蒼蠅絆腿,污水橫流,老百姓端一只碗蹲在自己的家門口吃飯,碗里只有幾個青菜葉的時候,我的心里會疼得緊。我聽到很多官員向我標榜他們有多民主、多親民,可是一坐到酒桌上,看到他們的下屬一個個奴顏婢膝,曲意奉迎,就不禁想吐。
有些地方官員,為了GDP,不惜引進高污染、高能耗、在西方發(fā)達國家早已被摒棄的企業(yè),我就想,當地環(huán)境污染了。這些官員不也是受害者嗎?再一打聽,才知自己是瞎操心,因現在大部分官員都是“走讀干部”,鄉(xiāng)里的干部住縣里,縣里的干部住市里,市里的干部住省里,當然不排除有“越級居住”的,比如,有的縣里干部直接住到了省里,甚至有的鄉(xiāng)里干部在北京有了第二套住房。當然,也有一些官員一門心思為百姓脫貧治富殫精竭慮,東奔西走,卻很少有得到提拔的機會,更有甚者,這樣的官員累倒了,累病了,得到的不是同情,而是譏笑。正所謂“會干的不如會看的。會看的不如會跟領導轉的?!?/p>
看到這樣的現實,我并沒有把它們寫到雜文中去,因為連我本人也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自己都處在昏昏之中,又怎么能使別人昭昭呢?
但是有一些現象,則使我憂心,使我激怒,使我不寫不足以平己憤。比如,全國各地轟轟烈烈上演的“文化搭臺,經濟唱戲”,這里給炎黃塑像,那里給劉邦也塑一個;這里爭女媧,那里爭木蘭;這里紀念諸葛亮出山多少多少年,那里建一個什么《金瓶梅》主題公園。真是勞民傷財哪!我未經歷五八年大躍進,心想今天的架勢,與當年相比,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吧。當年砸的是鍋,是破銅爛鐵,今天燒的可是大把大把的人民幣哪!可是在所有這些活動中,我們聽不到當地百姓的心聲,看不到財務公開的跡象,媒體報道的永遠是振興當地經濟,繁榮人民文化生活,促進和諧社會建設。
有沒有比這類項目更勞民傷財的呢?我不得而知。即使有那樣的項目,可能我也不敢寫,或者寫了也發(fā)不出來。
可是,“著書皆為稻粱謀”,我要靠寫東西貼補家用。雜文的路越走越窄,我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吧?于是,這些年來,我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歷史文化隨筆的寫作,這就是題目顯示的——躲進歷史成一統(tǒng)。一方面,因為有名人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從歷史中可以看到很多現實的影子;另一方面,讀史書也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比如,漢武帝和唐太宗都是吃金丹中毒而死;武則天快七十歲的時候還能長出兩顆新牙來,簡直是個老妖婆;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吐痰的時候,要美婢張開口接著,還美其名曰“香唾盂”。這有些“玩史喪志”的味道,可是想想人家南懷瑾,十三歲的時候就把《資治通鑒》讀了三遍,老爺子學問那么大,就不是“玩”出來的嗎?再者說,歷史就是老祖宗的事,了解歷史,了解老祖宗,也算是一種愛國主義吧?
從雜文的角度,躲進歷史是一種墮落,至少是一種膽怯;不過,套用孟子的一句名言:“余豈好逃避哉?余不得已也?!毕MP注我的雜文的朋友,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