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好日子
周末,老王到女兒家去,晚飯后照例是八歲的外孫的功課:吹薩克斯管。
開始,女兒想把孩子培養(yǎng)成蕭邦,至少也要培養(yǎng)成賴斯,據(jù)說現(xiàn)任美國國務卿賴斯的鋼琴彈得很好。再說,女兒愛唱的流行歌曲“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客觀上有向賴斯表示友好的戰(zhàn)略性含義,因為賴斯在漢語里當作“大米”解。
后來,學鋼琴未果,又給孩子報名參加了管樂隊。老王說,在樂團,吹管樂是要發(fā)營養(yǎng)補助費的,這證明兒童不適合學管樂。
女兒示意父親不要廢話,不要干擾她對于孩子成才的長遠部署。
孩子做了一天的功課,有點疲勞,還有點咳嗽,又惦記著飯后玩一會兒電腦游戲,吹得有些心不在焉。許多父母的育兒壯志都毀在了電腦游戲軟件手里的。
于是孩子的管子吹得忽快忽慢,斷斷續(xù)續(xù),忽高忽低,嗚嗚咽咽,找不著調,更沒有節(jié)奏,而女兒家養(yǎng)的一只比格狗,隨著薩克斯管的動靜,伸直了脖子,跟著慘叫。老王聽著就像聽到人與狗的同聲哭泣一樣。
于是女兒訓斥孩子吹得不好,并聲言,由于吹得沒有進步,再加吹五遍。
于是孩子無邊無沿地繼續(xù)吹下去,狗也聲聲斷斷地哭下去。
老王感動得幾近落淚。他傷感地說:“我相信,這支曲子的名字一定是《悲慘的童年》?!?/p>
女兒大驚,說不是呀,這首曲子的名字是《好日子》!
老王也沒想到,他很不好意思。他覺得自己鑒賞樂曲的能力實在是太差了。
壽命
老王去給自己的一位中學老師祝茶壽,茶壽是日本人的說法,指九十八歲,而八十八歲是米壽。
老師住在醫(yī)院里,但是精神矍爍,說是每天寫作讀書都在五個小時以上,即使不讀不寫也在不停地思考。老師說,他的計劃是要活一百五十歲,他還要寫十本書。老王聽了佩服不已,這才是進取心,這才是老驥伏櫪,這才是壯心不已,這才是生命的意義啊。
回到家,老王在報紙副刊上讀到一篇文章,說是一個國家的原總統(tǒng),對采訪他的人說,他如果現(xiàn)在死了,他的壽命已經(jīng)超過了他們家庭成員的平均壽命,他會感到滿足。老王算了一下,這位大名鼎鼎的前總統(tǒng),今年不過五十八歲。
老王非常震驚,怎么會有這樣的說法?怎么會有對于壽命的滿足感?一個人在生死的問題上怎么可能做到這樣地心平理安?回想他自己,他是怎樣地怯于做這一類的思考啊。
較勁
老王這兩天有點自己跟自己較勁。
他在電視直播節(jié)目里看到自己最喜愛的運動員在國際比賽中獲得了冠軍,新的世界冠軍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激動地說:“我的成績證明了,黃種人也可以跑得快,亞洲人也可以獲得好成績……”
老王覺得別扭,為什么要扯上膚色與洲籍呢?
老王與別人談論此事,人家說:“唉,近百年來,有色人種亞洲人,受的氣太多啦?!?/p>
老王說:“那人家非洲運動員呢?人家非洲人就不苦大仇深了嗎?人家在這個運動項目上的成績超過了我們,如果人家說什么什么膚色什么什么洲的人的成績如何如何,我們會怎么想呢?”
朋友們批評老王不應該故意找別扭,得了冠軍,歡慶歡迎歡呼不就結了嗎?
老王想想也對,何況這個運動員是那樣可愛,那樣酷,那樣招人喜歡,那樣滿面春風,他簡直是改革開放的新世紀的中國的形象代言人啊。
不久他又聽到一位戴眼鏡的新秀答記者問,說他的目標是把什么什么人(指膚色)比下去。老王吃了一驚,怎么能這樣說話,新秀還是名牌大學的在校學生呢。
老王為此失眠了,他不想和別人說,免得人家說他思想格色,而且多管閑事,而且也許是立場和感情出了問題。
過了幾天,他又看到一位記者問一位遠道回鄉(xiāng)祭祖的老人:“您那么老了,怎么還要親自回鄉(xiāng)祭祖?”
過了幾天,他看到新聞字幕上把受到“啟迪”寫成受到“啟滌”。
過了幾天,他看到一位記者問一位宗教領袖:“你才這么小,就受到那么多崇拜,你感覺怎么樣啊?”
……老王笑了,他不再與自己較勁了,他笑逐顏開著,只是偶爾在夢中呻吟兩聲罷了。
施舍
老王到超市購物,經(jīng)過一個過街天橋。這天,過街天橋上站立著一個蓬首垢面的侏儒,面前放著一個盤子,里面放著幾枚硬幣:她是在等待施舍,老王覺得她特別可憐,就給了她一百塊錢。
那個人說:“謝謝你,老爺子……”他聽那人的聲音又像是個男子。他看了一眼,分辨不出來,所以一開始覺得像女性無非是因為那人的頭發(fā)比較長罷了。老王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購物歸來,又看到幾個乞食者,老王匆匆走過,他不想再施舍了。
回家和家人一說,有說不必施舍的,說是他們也有組織,有頭目,有上繳,也有存款,而且有的人是由于好逸惡勞才乞討的,反正就像商品有假冒偽劣者一樣,乞討者中也有假冒偽劣者。
有的說多少給一點也好,反正生活一點困難沒有偏要去乞討者是少見的。施舍也是一種補救,是一種微乎其微的再分配。
……老王尋思,自己有時候突然慷慨,有時候一毛不拔??犊臅r候也有為自己的想法,多做好事多積陰德;一毛不拔的時候更有想法,我還有困難呢,怎么幫助你?或者紛紛來張手,我怎么辦?
后來過街橋上不怎么見乞討者了,說是被警察驅趕掉了。老王長出了一口氣,不必多想這些事了。
時間長了他又有點遺憾,想去施舍卻少有機會了,他得不到那種直接做好事而不必經(jīng)過任何中介的感覺了。
倒是有些慈善機構動員他捐錢,他有點猶猶豫豫,左顧右盼,別人捐多少他就捐多少,別人不捐,他也不捐,能不捐就算了,做好事,施舍是我自己的快樂,為什么要你代勞呢?怎么搞的?這樣一想。他捐錢時也得不到做好事的感覺了。
[載2006年第6期《上海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