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泥土之上

洪　洲

觀色

走近景德鎮(zhèn)，走進今天，這千年歡慶的瓷的世界，我的心就像進入了一場色彩的盛宴。

在湖田，那土花斑駁的瓷件，是什么讓我看到了無窮無盡的窯煙，還有不止不熄的窯火?我看到，御窯廠，那幾個世紀積累的塵，是怎樣坎坎坷坷地墊高了景德鎮(zhèn)陶瓷的底座。

月光下，它們從釉色的深處泛出瑩瑩的晶光，仿佛液晶電腦屏，告訴我們。那個遙遠的世界里，滿窯煙霧是怎樣籠罩著星星；點火，窯火是怎樣燒熔了。暮色；出窯，大地是如何的滾燙。

高嶺的土，借著月光，被昌扛水淘凈，潔白如靈魂。湖田的瓷泥，被窯里的松柴烘烤得格外輝煌。龍珠閣的瓷器，面對你們依然滾燙的靈魂，我想，今夜的月光是不是和那天一樣的亮?

站在博物館琳瑯滿目的瓷器面前，我感到它們像千萬支捆綁在一起的箭簇，在潔白的瓷釉后面，和月的冷輝一齊射來，令我怦然心動。

我想景德鎮(zhèn)的瓷工是最能干的，“馮曹江余”四大姓，把樁、馱坯八只腳。歲歲年年，是你們把自己的靈魂，毫不吝嗇地投入了龍窯。靈魂在千年的窯火中傳承，把萬座窯爐之火的焰色和光彩，一脈相承地點化在景瓷之上。

在生命的陣痛中，你和陶瓷一起，抓住火焰深處的熱情牢牢不放。是你們，賦予了景德鎮(zhèn)瓷器一身的美麗，在今夜的月光下，溢彩流光。

無形之形

一點一點地突破水的重圍，一絲一縷地重生于釉色之下。從高嶺出發(fā)的瓷，終于，舉一面鮮艷的旗，舞于世界之前。

像騰挪于浪尖的海鷗，飛舞于海洋的天水之間；像醉花的彩蝶，飛舞于茶馬古道的山嵐里；像悠悠的駝鈴，飛舞于絲綢之路的煙云中。

至今，碧波浩蕩的四大洋下，無數的冒險家，還在酢心地打撈你昔日的美麗，五大洲典藏的深處，神形無匹的瓷，如一滴晶瑩的淚，一直碎到了時空的秀目里。

撩起江南衣袂的一角。你是大寫意的飄動；仰頭明月一盞，成就了從昌江起運的青瓷花盤，在長江口轉駁的粉彩大碗。一滴雨，就是一個小小的罐，暗香浮動的黃昏里，在游子的心中，甩出一股乳色的思念。

瓷板上，有采茶女羞赧的婉約，當唐詩宋詞的風依次吹過，景德鎮(zhèn)的瓷。一如昌江四季的水形。無形有形之間，回映出天邊那一川的煙火，襯墊起珠山一身磊落的傲骨。

景德鎮(zhèn)陶瓷，是中國肌膚的一種。通過一擔擔滿滿的高嶺土，我們一起抵達了昌江那天的早晨：煙雨柳絲中的鳥語，通過一筐筐堅硬的瓷石，我們一起演繹泥土中最為堅硬的骨頭。

從高嶺出發(fā)的瓷。有方有圓，駕一脈傳承的水奔騰四方，向世界的瓷，向八方的窯，展示一份祖?zhèn)髑甑囊?guī)矩。

質：堅硬和不朽

誰能說你沒有生命，沒有籍貫?制瓷拉坯的人，在日頭下，把高嶺的種子，攥在發(fā)光的手心。

一揚手，鄉(xiāng)音便在大江南北，飄飄揚揚。

山風盈懷的時分，我們賞過瓷。窯火鮮亮的時候。我們聽過瓷。高尚錦墩上，我們品過瓷。可碌碌人生中，有幾人知道，瓷也在端詳著我們。

有對“人窯一色，出窯萬彩”的繽紛之美的贊嘆，也有對那驚心動魄的殘缺之美的震撼。

瓷上的冰紋之美，如四季的風，寫意了昌江的蜿蜒，凝同了瑤里精美的山川。

看到晶亮亮的景瓷，就如看到了制瓷工的靈魂。同一口瓶，同一枚罐，同一只盤，在江南烈日下的田畈上，它是相濡以沫的柔情，是樹陰下習習的涼風，是農人此刻急切盼望的婀娜身影。

北上廟堂，它立地成佛，成了一尊炎黃子孫們世代頂禮膜拜的化身。

在幾千年呼啦啦吹過來的風中，南方陶瓷的靈秀，中原瓷器的敦厚，無一不在遷徙的邂逅中，互相打著招呼。那閃著亮光的堅硬和不朽，無一不讓你想到你家的老槐樹，想到我家的昌江水。無法不聯系上各自的稻米和高粱。

今天，即使是手中捧起的瓷，只要它可以開口，就無法不在深夜，吐露出各自濃濃的鄉(xiāng)音。

在景德鎮(zhèn)生活久了，人和瓷，自古就像胎和釉一樣，被年代的火，牢牢地燒結在一起。

神，站在泥土之上

無論在哪本古籍中讀到“景德鎮(zhèn)”，就會想到一個停頓在這里的年號。陶瓷，窯火，把一千年的傳承，同化在閃亮的眼睛里。你不由得會去想，會一想起三月煙雨中的瑤里，那碓瓷粉“吱吱呀呀”的老水車，那水清見鱗的呂江水，高嶺山下那低矮連綿的老龍窯。還有像種子一樣向天空噴散的窯火，還有像蟲蟻一樣勞作、光著脊梁的父輩們，更有車載船裝的同一片泥土上長出的兄弟，緊密擁抱的景德瓷……

景德鎮(zhèn)。一個沾滿中國陶瓷氣息的符號，走進景德鎮(zhèn)，你也像極了一件瓷，堆進了這古色古香的風景里。

那里有那么多的傳說讓你流連不已，婺源采茶的云姑投窯，濺起的火，不僅救了一代父親樣的瓷工，也成就了驚世一現的“綠云”。而另一位“鎮(zhèn)巴佬”的烏發(fā)和鮮血，殘酷地出落出了碩果僅存的一窯“祭紅”……

歷朝歷代的焚方、毀窯，從另一個角度成就了今天館藏古瓷的博大精深。你看，那瓶頸上炯熏的舊痕，是不是古城墻額上的皺紋?嗅嗅耶件“成化盤”，是不是還留有吊在炭火棚里，那塊臘肉烏黑發(fā)亮的濃香?這件“乾隆杯”的苔痕，門上的老銅環(huán)告訴我，那其實是浮紅婺綠。沿一路青石板走來時，在斗富弄留下的空皮囊。

都說瓷神是唐英，其實也是這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景瓷里有什么?有父親踩蓮花墩留的汗珠子；有母親拉胚摶泥掉下的白頭發(fā)：有姐妹繪畫、施釉留下的香氣；是兄弟們挑胚滿窯“嗒嗒”的腳步聲。更有豁嘴老爺爺用煙袋桿劃來的一番話：瓷在景德鎮(zhèn)，施釉是補金，燒窯用木，調泥用水，摶泥加土，燒窯噴火，過手七十二，五行才能契為一物。

景德鎮(zhèn)的瓷，真不是燒出來的，而是用心煉出來的。在湖田，在楓樹山，在御窯廠，甚至在昌江的水底下，你隨意俯身拾起一枚瓷片，哪一塊沒殘留著明亮的狗吠和蛙鳴?哪一絲花紋不是用窯火固定下的期待？

拿著它和景德鎮(zhèn)這些年迅速拔節(jié)的大廈高樓來比，它都是父輩，甚至是祖宗。

在這片熱土上，把樸素的做得更樸素，把簡單的做得更簡單，再投入一些明亮的鳥語、鮮艷的花朵。出窯，就是一件最神奇的景瓷。

用音符去敲擊一盞藍天白云般的景瓷，一個音符就是一片走動的樹陰，樹陰下，我們在瓷泥里勞作，一日三餐演化為一枚很瘦很瘦的動詞。百年一生，也只是為了給老龍窯里添一燭火。窯火里的景瓷啊，景德鎮(zhèn)就這樣把一生的幸福，盛開在你的釉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