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鶴
編者按:本文介紹的是劉秀峰及其妻楊改梅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一段故事。1940年11月~1943年3月,劉秀峰任祁縣抗日政府縣長、中共祁縣縣委副書記兼獨立營營長。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英勇頑強,屢屢重挫敵人,為祁縣抗日民主根據(jù)地的開辟和建設(shè)作出了重大貢獻,至今仍受當(dāng)?shù)乩先藗兊姆Q頌。本文作者是他的大女兒。她跟隨母親度過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年月,更熟悉“助夫打日本,育兒立功勞”的媽媽。作者通過她記憶中的一件件實事,說明抗日戰(zhàn)爭中,為祖國作出重大貢獻的,不只是戰(zhàn)斗在前方的男兒,還有他們作為抗屬的妻子。
還在盧溝橋事變之前,我媽就理解并支持我爸的抗日志向
我爸劉秀峰(小名保兒),1912年生于山西省榆社縣牛村,念私塾后又上了小學(xué)和中學(xué)。我媽楊改梅(小名梅子),和我爸同年生,比我爸大半歲,娘家在周村。她只念過私塾,但喜歡閱讀,我爸讀什么她讀什么。他們不僅有青梅竹馬的童年,而且有情投意合的婚后生活,有志同道合的人生目標(biāo)。
1936年,山西省犧牲救國同盟會成立伊始,我爸加入了該會。1937年11月,日軍占領(lǐng)太原的那天,我爸從他教書的榆次回到太行山,參加了八路軍。
我媽從1937年10月到11月的一個月里,接連經(jīng)歷了三件事:一是在我爸選擇“抗日崗位”的日子里,我爸天天一早往太原跑,我媽天天半夜三更在榆次等,焦慮非常;二是從榆次回家的那天,日軍已經(jīng)逼近榆次,并狂轟濫炸,我們只得繞道走,一天的路程走了三四天;三是和我爸一起,絞盡腦汁勸說我爺爺同意我爸參軍。這三件事一個接著一個,使我媽心力交瘁,奶水急速稀少。還不會吃飯的我弟弟突遭斷奶,夭折了!
如果您沒有見過日軍的“三光”政策,就請聽聽我們家的故事
1940年11月,我爸到祁縣(完全淪陷)任縣長兼獨立營營長,路過我村,匆忙間,對我媽和爺爺說了些“聽干部指揮”、“堅壁清野”之類的話。
但爺爺不相信日軍會那么殘忍,說:“日本人也是人嘛?!彼辉S把糧食藏到山里,更不做逃難準(zhǔn)備。直到有一天夜里,日軍進了村東口,我們一家五口才被我大舅從另一面“拽”出村去。
村里的人,凡是逃出來的,都集中在北山上。第二天黎明,趴在山頂上的爺爺大喊:“完了!完了!”原來,他看到村子里冒起了大火。根據(jù)著火的位置判斷,我們家的房子被燒了。
我們村是個小村子,只有幾十戶人家。我們家在村子最高處的一個土臺臺上,院子南面有個土包。土包跟前有棵老槐樹。
爺爺望到村里的火苗后,不管村里是否還有日軍,跌跌撞撞往家跑。我媽把兩個妹妹托給鄰居,拉著我去追爺爺。當(dāng)我也爬到高臺臺上時,正好看到前面的爺爺身子一歪,向老槐樹摔去。
這把火毀掉的,不只是我們家當(dāng)年的全部糧食、柴草,還是我爺爺一輩子的勞動所得。里外兩進院子,全成了一片廢墟,就連那兩眼窯洞的門,也都成了灰燼。
爺爺?shù)瓜铝?,全部重?fù)?dān)壓在我媽一個人肩上。
第一個問題是住哪兒。我爺爺病重,不可能借住“別人”家,快死的人住在別人家,人家是忌諱的。我媽決定住那兩間沒有門的窯洞,我大舅割了些野草,編了兩個厚重的門簾,算是對我們做了安置。
第二個問題是吃什么。糧食全被燒焦了,被壓在斷垣殘壁之下。我們扒出焦了的糧食吃,焦了的糧食和鹽很苦很苦。
第三是沒有柴燒。我家的柴草全被燒光了,只好到坍塌的房子下面,尋找沒有燒透的木質(zhì)材料。
第四是沒有人給我爺爺看病。這不僅是因為我們付不起診療費(這一點看病先生倒不十分計較),主要是因為看病先生怕和“抗屬”有牽連——日軍傳出話來說,這次突襲牛村,為的就是教訓(xùn)劉秀峰。誰要繼續(xù)幫助劉秀峰家,與他家同樣下場。
在傳統(tǒng)觀念面前如何行為,也是對“抗屬”的一種考驗
我爺爺過世了,這是1941年年初的事。爺爺去世,“人主家”要求三點:一是我爸必須親臨喪事現(xiàn)場;二是吊唁儀式至少進行三天;三是爺爺身上內(nèi)外衣服和被褥,必須是綢子的,而且不能是白色的或黑色的。
我媽最發(fā)愁的是第一點。因為她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我大舅和“人主家”意見一致。怎么辦?她低頭思忖,計上心來:“老舅,要不咱多請些親戚和本家來商量商量?”“人主家”點點頭。
商量結(jié)果,關(guān)于第二點和第三點,很快達成一致意見?!叭酥骷摇闭f:“那就派人去找保兒吧。孝子一到,咱就發(fā)喪。”“這就派人去找?!蔽掖缶苏f。“上哪兒找?”我媽大聲問?!罢以劭h里的八路軍打聽啊!他們是通消息的?!贝缶苏f,很有信心?!昂冒?,敵人正懸賞捉拿他呢!你再興師動眾地去找,正好帶路。”我媽說著,生氣地找塊石頭坐下了?!霸壅δ芘d師動眾呢?悄悄把他找回來,悄悄辦完事,讓他悄悄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比總在風(fēng)口浪尖上安全些?”大舅說?!岸闫饋??躲到哪里去?大家都不抗日了,還有根據(jù)地嗎?還有躲的地方嗎?你總不能讓他躲到鬼子的炮樓里去吧?你總不能讓他躲到日本國去吧?你總不能讓他當(dāng)漢奸去吧?”我媽氣得口不擇言?!肮芬味促e!”大舅也氣了?!氨杭业?!你咋這樣說你哥!”我二婆以婆婆的身份教訓(xùn)起我媽來了。
正在大家吵得不可開交時,人群后面鉆出個年輕人來。他叫裴全維——當(dāng)時知道他是抗日政府的村長,后來知道他那時已是地下黨員了——他大步走到我大舅跟前,安撫地說:“周村大哥,您是好心,可來不及了。咱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我替我哥當(dāng)孝子!”一直沒有說話的我叔叔說。眾人把目光投向我二婆,我二婆神情凝重,不說話。
我媽立即意識到這是給二婆出了個大難題——讓叔叔在我爺爺靈前喊著“爹”哭喪,對我二爺爺是個詛咒啊!我媽說:“我當(dāng)孝子!”“兒媳婦有兒媳婦的位置!”“人主家”不同意?!澳蔷妥屧苾禾嫠郑 蔽覌層终f。
“咱們且不說云兒是個女孩子。咱們就是把她當(dāng)男孩子用,那也得講究個忌諱。按常理,孫子打幡,是因為兒子……”
“人主家”沒有把“死了”二字說出來,但我媽明白了。她馬上說:“老舅,我也是萬般無奈呀!這個時候,我何嘗不希望云兒她爸在跟前……可,他是提著腦袋和敵人拼的呀!幾天幾夜吃不上飯、睡不上覺是常事。這種情況下,我去告訴他說‘你爹死了!忍心嗎?說實話吧,老舅,我——不只——不同意——您把他找回來,根本也就——不打算把我爹去世的事情——告訴他!”我媽亦泣亦訴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表述了她的心跡,號啕大哭了。眾人都哭。我媽止住哭,堅定地說:“就是云兒了。我不迷信!”面對我媽的“不容商量”,“人主家”只好點頭。
“我耕我織!”我媽說
辦完爺爺?shù)膯适?,我媽昏睡了幾天幾夜?/p>
我媽終于醒了。醒了的我媽精神了許多,但也消瘦了許多??粗窍荻F(xiàn)出了皺紋的臉,我不禁想起了1937年秋冬我媽在榆次時的模樣。那時候的我媽真漂亮,短短的頭發(fā)橢圓臉,圓圓的眼睛雙眼皮,白皙的皮膚透著潮紅,像初春的朝日一樣,放射著無限的活力和明麗的光芒。她深思的時候,一對黑亮的眸子里透著睿智;開心的時候,一對淺淺的酒窩盛滿笑意。她黑色布鞋白襪子,湖藍(lán)色夾袍外,是一件淺灰色無領(lǐng)開衫薄毛衣。體態(tài)勻稱,儒雅大方。
正當(dāng)我思緒萬千的時候,大舅來了。他接我們到姥姥家長住。我很高興,但我媽搖頭:“敵人盯上了劉秀峰,我不能讓娘家也家破人亡。”“以保兒的名義寫一紙休書,給姓劉的族長留下,你帶著孩子跟我走就是了,哪有那么多說法!”大舅說。“哥,虧你說得出。他在前方打日軍,你在后方抄他的老窩!”“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再說,我又沒有逼你改嫁。日軍走了再說嘛。咱村里回娘家住的‘抗屬有好幾家了。有的婆家就給兒媳婦寫了休書?!薄皠e人家的事我管不了,我家的事,我做主。我一不能對不起云兒她爸,二不能讓日軍漢奸高興?!薄翱赡阏^?”大舅大聲問。他生氣了?!叭思艺^我咋過!”“人家男耕女織,你家誰耕誰織?”“我耕我織!”我媽說,冷峻而堅定。大舅搖搖頭,領(lǐng)著在我家住著的姥姥走了。
面對哭作一團的孩子,我媽說:“勝利了,就好啦!”
送走姥姥和大舅,我媽帶著從8個月到8歲半的三個女孩子,獨立支撐起一個片瓦無存的農(nóng)家。
按照我們那地方規(guī)矩,女人是不能到井臺上的。但人們對我和我媽采取了寬容態(tài)度,有時甚至幫著打水??赡赣H盡量避開別人。她說我們得學(xué)會挑水,不能怕井深,不能怕井臺上有冰。但她不讓我到井邊上,怕我掉進井里。開始時我們倆抬水,后來她一人挑兩個半桶水,再后來她一個人挑兩桶水。
村邊上的荒草干葉,早就被人打走了。我們得到深山野嶺去打柴。而深山野嶺里,常有餓狼出沒。更嚴(yán)重的問題是,在野草和樹葉發(fā)芽前,擺在我們面前最大的考驗是真正意義上的“餓”。
沒有挨過餓的人,永遠(yuǎn)不能想象“挨餓”是什么滋味。心慌,胃疼,渾身無力。有一次,我們家斷糧好幾天,鄰居送來一把棗兒。可光吃棗兒,胃疼。所以,看到棗兒,我們就哭了起來。我媽面對哭成一團的孩子,兩手一摟,把我們仨摟在懷里。一邊用她滿面淚水的臉,擦抹我們臉上的淚水,一邊拍我們的背,連連說:“不哭,不哭。勝利了,就好啦!”
“勝利了,就好啦!”是我爸的話。爺爺去世后,我爸來過信。信上就有這句話。就是這句話,支撐我媽度過了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崢嶸歲月。
經(jīng)歷了春種秋收,我媽學(xué)會了“耕”
春耕的第一道工序是給土地施肥。
往地里送糞,本來是頭年冬天的事,但由于日軍的“掃蕩”和爺爺?shù)纳 ⑷ナ?,沒有顧及此事。春天來了,立志“我耕我織”的我媽,必須抓緊時間完成這個任務(wù)。這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了牲口和羊。原來的牲口糞,也被壓在被燒毀的牲口棚里了。可羊圈還在,所以我媽和我在往地里運送茅坑里的糞肥之后,接著送羊糞出去。我和我媽學(xué)會了挑擔(dān)子,我媽用的是根成人用的扁擔(dān),我用根小扁擔(dān)。我們把糞肥送到地里,學(xué)著別人家的樣子,成行成伍地堆成小堆……
春耕的時間到了,家家戶戶趕著牲口,起五更睡半夜地去犁地。我們家沒有牲口,犁、耬、鋤、耙的木質(zhì)部分也被日軍燒壞了。幸虧我大舅在早些時候給我們修好了些鐵鍬和镢頭之類的農(nóng)具。于是,我和我媽也扛著鐵鍬和镢頭到山里撒糞、翻地去了。我抱著比我高一大截的镢頭舞動了幾下,就宣布“拿不動”而理直氣壯地坐到一邊休息了。我媽呢,她其實也不會用镢頭,甚至不知道兩只手應(yīng)該放在镢頭把的什么位置,折騰了一天以后回家時,手上都是血泡。但她既沒有批評我吃不了苦,也沒有訴說她自己的腰酸腿疼和手上血泡的滋味。幾天后,隨著手上血泡的逐漸愈合,她能順手地撒糞和翻地了。
就這樣,我媽把小塊土地用镢頭翻了一遍。村邊幾塊面積比較大的地,則是大舅和表哥趕著牲口帶著農(nóng)具來給翻的。大舅檢查了我媽翻過的地,評價說:像個莊稼人做的活。他對我媽在邊邊角角上的活計特別高評,說有些偷懶的男人都做不到這個程度。他還夸獎我媽給每塊地都加高了地堰,說那是繼承了我爺爺?shù)淖龇ā_€說這種做法對山坡地來說非常有好處,能讓這塊地越種越好。大舅是難得夸獎人的,但那天,他的話真多。
自然,我媽后來還學(xué)會鋤草、松土、間苗、架秧、收割等一系列農(nóng)活。
我媽還有思想上的心得,她對我說:“你爺爺和你大舅,常說讀書比種莊稼容易。我總不信,現(xiàn)在看來,他們的話是有道理的。”“那我以后不讀書了?”我問我媽?!拔铱刹皇沁@個意思!”我媽趕快說,生怕我厭惡了讀書。
狼和房子的關(guān)系
狼和房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從挑水到打柴,從春耕到秋收,我媽在哪兒我在哪兒。因為,在人跡罕見的深山野嶺間忙活,不僅可能遇到豺狼虎豹,而且可能遇到地痞流氓。我陪著我媽,第一起放哨作用,第二起壯膽作用。常有的情況是,發(fā)現(xiàn)可疑的情況,我媽抓住我的手就跑。有時候,我還“虛張聲勢”,看見個不懷好意的家伙走來,便放聲大喊:“大舅,等等我們!”以造成大舅離我們很近的景象。
家里就靠我二妹了。1941年的一個夏日,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們還沒有到家。6歲半的二妹,點了一把麻稈,拉著剛會走路的三妹,在老槐樹下等我們。等著等著,見一只四腳動物向她們走近。開始,二妹以為是一只狗。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畜生的尾巴是耷拉下來的?!袄?!”二妹喊道,同時,本能地把三妹塞到身后,邊喊“狼來了”,邊揮舞麻桿。這一揮舞,麻桿急劇地燃了起來,火紅的火把,把狼轟跑了。當(dāng)鄰居們趕來的時候,見到的只是走遠(yuǎn)了的狼和兩個嚇哭了的小姊妹。
狼的進村,又一次揪住我媽的心。從敵人燒光我家房子那時起,我們就住在用草簾子代替木門的窯洞里。沒有門的窯洞,即便白天,也比院子里黑。我們家又沒有點燈的油。所以,我們回家晚了,兩個妹妹害怕,就在老槐樹下等。我媽只想到?jīng)]有門的窯洞和老槐樹下都可能遭遇壞人,但絕沒有想到入夏以后,狼還會進村。
但是,日軍的殺人放火,把夏天的狼,引進村了。
“必須蓋房子。必須!”當(dāng)天晚上,我媽就這樣自言自語地說著,端詳著一間間被燒毀的房子,最后定睛于原農(nóng)具房的廢墟上。
從那天晚上起,我媽和我,一早一晚開始清理那堆廢墟。我們先打土坯,最后,在大舅和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兩間極為簡陋的新房,終于蓋起來了。
我們剛剛住進還沒有干透的新房,便傳來了日軍要來搶秋糧的消息。一般人家都在山里準(zhǔn)備個避難之所,何況我家是抗屬……但是,打窯洞,容易嗎?一時間,我媽兩眉擰在一起。但她很快有主意了,拉起我的手,到深山里轉(zhuǎn)了起來。幾天以后,終于相中了一塊地方。那地方離村子足夠遠(yuǎn),土崖相當(dāng)高而且成半圓形矗立。土崖前面,是我家的幾塊坡地。地邊,有條常年有水的小河。
那以后,早上下地的時候,我們就用瓦罐帶點兒瓜菜湯,中午到“土崖”前喝點湯,算是吃飯和休息,然后乘著太陽當(dāng)頭,在土崖上打洞。當(dāng)時只想打個小小的洞,地上鋪點兒草,口上安塊木板,我們娘兒四個能彎著腰鉆進去、躺下來睡個覺。可巧一位路過的八路軍女干部在我家住了一宿,留下份報紙。那報紙上有幅延安窯洞的照片。我媽根據(jù)那窯洞的外形,對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做了想象,畫了張圖出來,準(zhǔn)備分階段完成設(shè)計中的這個窯洞。這件事讓全維叔叔知道了。
為了對付日軍的搶糧行動,幾位八路軍戰(zhàn)士受命到了我們村,指名幫助劉秀峰家收割秋莊稼。村長裴全維一聽,說:“秋收,當(dāng)然很重要,不過,他們家更困難的事情是……”全維叔叔把窯洞的事情和我媽畫的圖一說,八路軍同志也很感動。他們說:“兩件事,我們都干。”他們調(diào)來了工兵,其中還有木匠……
那年冬天,我們就住到深山的窯洞里了。我媽買了些棉花,姥姥紡線她織布,給我們更換冬衣。姥姥認(rèn)為我也應(yīng)該學(xué)紡線,我媽不同意。她讓我和二妹抓住冬天的時間念書。
我們所用的教材有抗日小學(xué)發(fā)的,有我爸爸托人捎來的。我爸爸捎來的教材中有從大后方買的,也有我爸自己編寫的。我爸自己編的,都是工楷書寫。我爸的字,像他的人一樣,端良方正,蒼勁有力。看著它們,就能想到爸爸對我們的愛和期望。教書的自然是我媽。麻油燈下,織布機旁,她聽我們背書,教我們認(rèn)字,給我點評作文。那嚴(yán)格和慈愛的交融,讓我至今都覺著她在促我們上進。
我媽有時也讀書。她讀過的一本書是這樣的:油印本,各色粉連紙混合裝訂,比我們用的小學(xué)課本大而且厚。有一次,她一邊燒火,一邊讀那本書。讀到高興之處,對我們說:英國人做鞋,不是為了自己穿,而是為了賣……我當(dāng)時不理解媽媽說些什么,現(xiàn)在看來,她讀的是本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科普書。那樣的書,肯定是我爸捎給她的。
關(guān)于日軍
除了“三光”政策,還有一“策”:造謠。
我們家的有些地在村邊上,而我媽在村邊上干活的時候,我和二妹就可以帶著三妹到學(xué)校去上學(xué)了。為這,1942年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們回村住了。
有一天,我們剛到學(xué)校,就看到同學(xué)三三五五地竊竊私語,我們姊妹剛想湊過去,他們又散開了。我從捕捉到的只言片語中,覺著他們的話題似乎和我爸有關(guān)。我爸怎么啦?心里著急,跑去問女老師張翠娥。張老師平時對我們姊妹很好??蛇@次,她躲我們。我更急了,追過去抱住她就哭。張老師只好拉我躲開二妹說了個大概,還囑咐我千萬先別告訴我媽。我哪兒聽得下這吩咐!沒等她說完,一溜煙跑到我媽干活的地里。此時,大舅已經(jīng)在地邊的樹下,正招手叫我媽過來。我想知道大舅的說法,便站到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靜聽。也就在這個時候,張老師摟住了我,全維叔叔則站到了我旁邊——原來,他們是跟著我跑過來的。
大舅對我媽說的,和張老師對我說的一樣:我爸新近娶了祁縣財主家的女兒,雙雙騎著大馬,帶著警衛(wèi)員,來給我爺爺上墳……我媽一聽,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靠到樹上。但她立即揚起頭,用手指理了理額上的散發(fā),站直了身子,不容置疑地說:“不可能!”“有人看見了!”我大舅說?!澳匆娏??”“非得我看見?”“哥,別人不相信他,你不能不相信他!”“人是會變的!”“他只能越變越好!”“你怎么這樣死心眼!”“不是我死心眼。哥,您想想。他從小學(xué)的是仁、義、禮、智、信。后來當(dāng)老師,講的是為人師表。1936年參加了犧盟會,1937年參加了八路軍。到祁縣之前,他就知道那里是狼窩虎穴,可他二話不說就上任去了。這樣的人,你說他能變壞?”我媽充滿感情地說。聽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掙脫張老師的懷抱,一個箭步奔向媽媽。張老師和全維叔叔也趨前一步,站到了我媽的對面,與我大舅并排而立。
我媽向張老師等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摟住我的頭,替我擦淚?!霸苾海嘈拍惆?。他不會忘記咱們的?!薄安粫??這一年半,家里出了多少事!他要心里有你們,就不怕你們餓死?就不能回來看一眼?”大舅說。
“哥!你以為他在那里教書?你以為他一抬腳就能回來?他在打仗呀,他有他的責(zé)任呀!不錯,我堅信他沒有忘記我們;可我也清楚知道,我們在他的心里,絕不占頭等地位。你也見過八路軍嘛,他們誰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誰沒有妻子兒女?可他們從南方、從北平、從東北、從日軍占領(lǐng)和沒有占領(lǐng)的地方到咱們這兒來,幫咱們打鬼子、挖窯洞、春種秋收,反掃蕩的時候,幫著咱們抱孩子,攙扶老人……您說,如果他們心里把自己的家人放到第一位,他們能夠做到這一切嗎?云兒她爸,也是一樣的,肯定是把他負(fù)責(zé)的那地區(qū)的老百姓放在第一位的。哥,您理解他、相信他吧!”我媽說著,禁不住哭出聲來。
大舅還不服氣。
全維叔叔走到我大舅身邊:“周村大哥,這事交給我吧,我一定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p>
若干天以后,全維叔叔帶著我大舅來了,說縣里鋤奸部主持了這起謠言的徹查工作。結(jié)果,破獲了一個漢奸網(wǎng)。裴全維還說,縣里對我母親在聽到謠言時的表現(xiàn)既驚奇又敬佩。
但是,不到半年,敵人故伎重演;而且這一次,說我爸的人頭被掛在祁縣城的城門樓上了……我媽沒有聽清后面的話,就暈倒在老槐樹下。嬸子大娘們一邊給我媽揉胸捶背,一邊叫“醒醒”。正在大家六神無主的時候,大舅和全維叔叔領(lǐng)著幾個背著電話機的八路軍戰(zhàn)士來了。大舅抱住我媽的上身,摩挲著她的頭,著急地叫著:“梅子,醒醒,醒醒,云兒她爸活著,活著……電話機來了,你馬上能和他說話,你……”
我媽睜開了眼,盯住我大舅看了一陣,又看他的左右和身后,失望地?fù)u搖頭,再次暈了過去。大舅于是拼命搖我媽的肩膀,喊她。但不管大舅怎么喊,我媽還是毫無反應(yīng)。大舅便掉轉(zhuǎn)頭要電話機:“電話!電話!”電話機果然給拉過來了。大舅抓住話筒,“保弟!梅子在我身邊。她還是昏迷不醒。你要叫醒她,對!使勁叫!”大舅說著,把話筒的一端放到我媽的耳朵上:“梅子,你聽,你聽,是云兒她爸!”我媽睜開了眼,眼睛里放出了光,自己用力抓住話筒,凝神靜聽,臉上現(xiàn)出笑意。人們高興了,但我媽卻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又沒氣了。我爸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聲音大了起來:“梅姐,我活著!梅姐,我活得好好的。梅姐,你醒醒!你醒醒!”
我媽對我姥姥說:“娘,革命對咱有好處”
1942年秋,我爸回家了。他是半夜回家的。我早上醒來的時候,見我媽邊做飯邊給我爸烘烤衣服。便問:“媽,您夜半三更給我爸洗衣服?”“何止是洗?還得煮呢!虱子那個多呀!一層一層的?!蔽覌屨f?!笆邮歉锩x。我們還比誰的身上虱子多呢!誰的虱子最多,誰就最革命!”我爸說,驕傲而頑皮?!靶欣?!您就少給我革會兒命吧!你那衣服,得拿出去曬曬。反正中午你走的時候能干?!蔽覌屨f著,找出一套我爸以前穿的衣服。那衣服,里面的是白衫黑褲,外面是海藍(lán)色洋布大衫!
我爸穿上那套衣服站到地下,邊扣扣子邊說:“這衣服,可以帶走。穿這樣的衣服進城,挺像個商人!像不像?你說!你說呀?!蔽野衷谖覌屆媲皵[弄身姿,征求意見?!澳悴皇悄米吆脦滋琢藛幔窟€要!可只剩這一套了啊?!薄澳菐滋祝⒋蠊α?。掩護了好些同志。這一套,我也要!最后一套,是不是?沒有關(guān)系。我們快勝利了!”我爸說著,脫掉了大衫。
快晌午的時候,我爸換上了他那身尚未干透的灰衣服。警衛(wèi)員也來了。他們邊吃邊說下午的行程。說得過日本人的封鎖線,那里有人掩護他們,考慮到路上或許還會遇到麻煩,所以必須早點出發(fā)。我媽見狀,催他們快吃快走,并給他們準(zhǔn)備干糧。
他們剛放下碗,我姥姥進來了。她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娘!時間緊,沒有去看您!”我爸一邊扶我姥姥炕沿上坐,一邊解釋。同時向警衛(wèi)員使眼色,讓他出門等著。姥姥滿臉怒氣,,問:“你是不是要走?”“是。娘,我得走。我現(xiàn)在就得走。”我爸說。“你敢!你要走,我當(dāng)下就打斷你這兩條腿?!崩牙炎娇谎厣希展鲹v地咚咚響。我媽過來了。“娘,慢慢說。您還沒有吃飯吧,您先吃飯?”“你走開!不是你處處遷就他,他敢扔下你們一走就是兩年?”姥姥推開我媽,繼續(xù)責(zé)問我爸:“我,從小對你怎樣?”“我5歲沒有了娘,是您把我拉扯大的。您一直把我當(dāng)親兒子。這,我這輩子都記著,我會報答您的?!蔽野窒肫鹆诵r候的事,一出溜跪到了地上,趴到姥姥腿上,流起淚來了。姥姥感覺到我爸心情的變化,扔掉拐棍,兩手放到我爸背上,摩挲著,聲音沙啞地說:“我不要你報答我,我要你心疼俺閨女。你看看,俺梅子,才30歲的人,又瘦又黑,兩手長滿了老繭,像個老漢漢!你心疼她了嗎?你……”姥姥說到這里,情緒又變了,放聲大哭起來,兩手使勁地捶打我爸的背。
我爸仿佛沒有感到我姥姥的捶打,倒覺著她說出了他十幾個小時來最想說的話。他回來以前就知道我媽吃了很多苦,也曾想象過戰(zhàn)爭會給她容貌上留下印跡??僧?dāng)他昨天夜里在麻油燈下看到相別兩年的妻子時,驚愕得差點兒叫出聲來。不過他及時管住了自己,用慣有的幽默調(diào)節(jié)了空氣,給他的愛妻以盡可能多的愉快。而此時此刻,他管不住自己了,搖晃著我姥姥的腿,嗷嗷哭了起來。
這時,院子里有很多人。他們本來是來看我爸的,這時卻見證著這一家老少三代對日本人的聲討和控訴。
我媽記起了我爸的行軍任務(wù),著急地對我姥姥說:“娘,您讓他走吧,過了預(yù)定的時間,他會危險的。”“危險?當(dāng)真危險?”姥姥愣愣地盯住我媽的眼睛問。愣了一陣,對我爸說:“要是真的危險,我更不能讓你走。保兒,你尋思我就只心疼梅子!你也是我的心頭肉呀!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日后怎么去見你娘?”姥姥想起了她的干姊妹——我的奶奶,攔腰緊緊抱住我爸,哭得更厲害了。
大舅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他坐在灶火邊的小板凳上抽煙。他如今也認(rèn)識到把我爸拉回來是絕對不可能的。于是說:“娘,保兒是鐵了心要革命的,讓他走吧!”“‘割命?保兒!我問你,‘割命對你有啥好處?你為啥就非得‘割命?你已經(jīng)把你爹的命‘割掉了,還要把婆姨娃娃的命搭上?”姥姥氣憤地責(zé)問著,舉起的拐棍,就要落在我爸頭上。我媽手快,架住了拐棍,說:“娘,革命對咱有好處!”“什么?‘割命對你有好處?梅子,你沒有說胡話吧?”姥姥沒有想到女兒竟然這般態(tài)度。“娘!”我媽摟住姥姥的肩膀,搖晃著,溫婉地說:“您想想嘛!要不是革命,您閨女我,生了三個女孩兒,還不讓婆家給休了!”“休了?三個女孩,休了?”姥姥頓時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舉著的拐仗慢慢下落。是??!祖祖輩輩,做媳婦的頭胎生個女兒,勉強過得去。要是二胎又是女兒,公婆丈夫就給臉色看了。如果第三胎還是女兒,這個媳婦可就慘了。她不是被休,就得容忍丈夫娶二房??擅裰髡⒁院?,這樣的事情沒有了?!斑@么說,這‘割命……”姥姥說著,拐棍已經(jīng)落到地上……
“還不快走!”大舅推了我爸一把。我爸醒悟了,邁步就走。在院里,匆匆和鄉(xiāng)親們告別,走到槐樹底下,走到等著他的我媽跟前,當(dāng)著警衛(wèi)員和一院子鄉(xiāng)鄰,擁住了我媽:“生死相依!”“活著回來!”我媽說,淚流滿面。
我爸對我媽的評價:“助夫打日本,育兒立功勞,一家之柱”
1943年.日軍只能龜縮在少數(shù)據(jù)點里了。根據(jù)地急速地擴大,推行減租減息,發(fā)展民主政權(quán),老百姓的生活普遍有了改善。婦救會、兒童團、民兵等組織,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解放區(qū)的天,當(dāng)真明朗起來了。
我媽很活躍,除了教婦女識字外,支前活動處處帶頭。她做的軍鞋結(jié)實而好穿,常被作為示范品傳看。她的表現(xiàn)也得到政府和鄉(xiāng)親們的夸贊。那年夏天,榆社縣抗日政府為我媽頒發(fā)了獎牌。那獎牌是布做的,藍(lán)色,中國地圖狀。地圖的中間有兩個白色橫寬豎短的矩形框框。上面的框大,下面的框小。上面的框里繡有“模范抗屬”四個字,下面的框里繡著我媽的名字“楊改梅”。字,都是紅色的。
我媽是見過世面的,什么場合都落落大方,但那天頒獎儀式,卻是被嫂子大嬸們推到前面的。讓她講話時,她說:“其實我真的沒有想什么。我想的就是丈夫和孩子。還有就是——我盼著勝利!”
靜靜的場子里頓時響起了掌聲。
1944年的春節(jié)來臨了。與往年不同的是,已經(jīng)臘月二十幾了,還沒有傳出日軍要來掃蕩的消息。這對于年年都要與“春節(jié)大掃蕩”抗?fàn)幍母鶕?jù)地老百姓來說,不能不說是件大好的事情。不過,我們家還是在臘月初就搬到深山的窯洞里去了。我媽說,家里沒有男人,凡事小心點好。
更讓人大喜過望的是,除夕那天晚上,我爸回來了。他到家時已經(jīng)很晚。一進門就說可以在家里住兩三天。我和二妹高興得不知怎么是好,馬上商量了個主意出來:“爸,人家過年請爺爺,我們不要別的爺爺,就要個灶王爺吧!”“這么晚了,上哪兒給你們?nèi)フ覀€灶王爺?”給我爸做飯的我媽反對。“我給你們畫吧!”我爸稍一思忖,就給了個積極的表態(tài)?!昂冒?!”我和二妹立即同意?!安贿^有個條件,除了三閨女,都不許看。”3歲多的三妹受到重視,高興得手舞足蹈。我和二妹躲到了一邊。
我媽給我爸做好飯的時候,我爸喊道:“云兒,亞云,來吧,好了!”我們兩個跑過去一看,傻了。那是張鉛筆畫,畫的是我媽——鵝蛋臉,大眼睛,后腦勺上一個大大的髻。上身是帶大襟深淺相間的格子布棉襖,下身是深藍(lán)色布褲——整個一個健壯的農(nóng)婦。“不行,這是我媽!不是灶王爺!”我和二妹反對。“你們要灶王爺干什么?”“灶王爺管飯呀!”“在咱們家,誰管你們的飯?”“我——媽!”我們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但二妹機靈,又提了個要求:“那您給我們寫副對聯(lián)吧?!薄靶?!”我爸說。他要來筆、墨、紙、硯,揮筆寫下:助夫打日本,育兒立功勞。橫批是:一家之柱。
面對那個“柱”字,我心潮涌動。我覺著,這個字用得好。是啊,我媽不是一家之“主”,而是一家之“柱”,沒有她,這個家能撐到現(xiàn)在嗎?我又把“柱”字、“畫像”和現(xiàn)實中我媽的模樣排在一起想象——這幅畫有些地方很像我媽,比如那臉盤,那目光,那氣質(zhì),那神韻,都像。不僅像現(xiàn)在的我媽,而且像榆次時的我媽。但也不完全像,比如,正因為作“柱”,我媽的模樣和過去大不一樣了。那膚色,那臉上的光澤,那變了形的手指,那彎了的脊梁……但是,這一切,我們的父親都沒有畫出來,他有意識地把我媽畫年輕了健康了漂亮了!這是為什么?我感受到我爸對我媽的心疼、尊敬和感激——我靠到我爸身上了。
也許,二妹也感覺到這一點,因為,她也靠到我爸身上了。
(責(zé)編 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