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 琴
認識她的人都說,她的一生就是唇槍舌戰(zhàn),是拿嘴皮子來“贏”人生的。從“嘴皮子”起家,以“嘴皮子”告終。
在我的記憶里有這么一個人,認識她的人都說,她的一生就是唇槍舌戰(zhàn),是拿嘴皮子來“贏”人生的。從“嘴皮子”起家,以“嘴皮子”告終。她是我媽媽以前單位里的同事,夫姓楣,我管她叫作“楣家媽媽”。
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明明是上海人家生的女孩,卻長出山東女人的身板,已較一般的上海姑娘比不上,再加上洪亮的嗓門兒,厚身板一挺,中氣沖上來,說話一個直溜快急,不容他人插嘴。一個問題,這邊耳朵聽著,那廂嘴里就同時嘰里呱啦地吐個沒完了。因為這是天生的脾氣,改不了了,所以,得罪了很多人。
碰巧,她愛人卻是個慢性子,悶骨頭。不過,夫家倒是正宗的書香門第,家境頗為殷實。她男人當年也是復(fù)旦大學(xué)化學(xué)系的高才生,聽說以他的水平拿到現(xiàn)在,隨便整一個什么配方,在市面上就是幾十萬的專利。我在想,當初他是怎么和楣家媽媽好上的?呵呵,一直狐疑。后來我猜,主要原因還是性格互補吧——她男人可老實了,年輕的時候在單位里當個“楣工”,已經(jīng)洋洋得意,因為已算工程師一級,自己覺得是好到頭了,于是一直沒見升過職。由著先生先天的“文弱淡泊”,家里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要全靠楣家媽媽一人出面張羅。
家里不算,她還愛管單位里上上下下別人家的事。從小孩入托到夫妻分居,從體制改革到打擊腐敗……她一件也沒落下,忙得熱力興頭。而且,樣樣事情都要說到過癮、忙到輸贏。
那一次單位里分房,有個楣家媽媽“愛戴”的老同志沒有在分配名單上,分配組的意見是先考慮在崗職工。聽我媽說,她一聽到消息眼睛就綠了,扛著肩膀,漲紅了臉,呼哧呼哧地跑上三樓辦公室,找領(lǐng)導(dǎo)“講理”去。以后幾天,楣家媽媽把“找領(lǐng)導(dǎo)談話”當成了上班的主題正事。早上7:30,她已經(jīng)坐在了人家領(lǐng)導(dǎo)的寫字臺旁。從組長、科長、經(jīng)理到總經(jīng)理、工會團組……沒一個是她不敢找的談話對象,還在家寫好了幾張大紙的“訴信”,準備寄給中央,控訴此次單位分房的“不公正性”。信里面的一些句子,什么“要扼殺住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的苗頭”等等。后來聽說事情“贏”了,信并不曾寄出去。
這廂忙完了,再跑到她愛人的公司里。為昨天,老公領(lǐng)導(dǎo)說過的一句不客氣的話“理論”、為評職稱名單上沒有楣家爸爸的份兒“破口大罵”。這樣的辛勞,無休無止。
經(jīng)年唇槍舌戰(zhàn)的忙碌,終于換來別人眼里“小日子過得挺紅火”的局面。退休后,楣家媽媽的日子一天天閑了下來,之前的所謂“朋友”都一個個遠離了她——以前人家也不過是偶爾覺得她的兩瓣唇有利用的價值。丈夫被她嘮叨了半世紀,早治了個“說不還嘴、罵不還口”的習(xí)氣。沒辦法,她變得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并伴有天馬行空的幻想病。
楣家媽媽的女兒,人跟前是她嘴里的寶,從小就要求嚴苛。自小學(xué)開始,放課后的時間和兩季假期都不曾閑著,被她“押”著去補習(xí)英語。當然,女兒成為了那時歲月里,“嘴皮子”女人的最好談資?!拔遗畠哼@次的英文演講競賽,又是全區(qū)第一名!”、“我女兒已經(jīng)通過英語六級了,我們和她說大三后,一定要把八級考出來,小孩子還是要多給點壓力的。要逼的,要逼的!”、“我女兒這次就職面試啊,聽說考官全是外國人,對話都要講英文喏,聽小家伙說剛開始的時候還很緊張,說著說著就好了,就像平時練習(xí)一樣,發(fā)揮得好極了!”……
退休后,楣家媽媽獨自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午后的陽光透過陳舊窗蔓的邊邊照進來,讓人有一種隔年的恍惚——她患上了眼疾,經(jīng)不得太強烈的光。但是,即便是一個人坐著,時間一長,她嘴里也會不自覺地開始絮叨,“我女兒……我女兒……”彼時,她女兒已經(jīng)嫁到了國外,自己也有了女兒。
還記得有一回,我陪一個搞化工項目的老朋友去她們家,找楣家爸爸商量事情。他們那頭剛聊開,楣家媽媽就牽住我的手緊抓不放,“女兒啊,女兒……,她有時會把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都喚作是她的女兒。沒嘮叨幾句,聽我“好啊”“對呀”地胡應(yīng)著,她的嘴皮子又一下碎開了,像技術(shù)圓熟的山西面師傅擺開工架來,刀切面削得既快又薄韌,點點件件地數(shù)落起原來單位里的張家長、李家短。
以后的日子,每當我看到報紙上、雜志上關(guān)于“某某階級安穩(wěn)傾向”的文章時,都會條件反射地想到楣家媽媽那兩片翻飛的嘴唇。它們,還是一味地被拗著夸張的造型,張合生風(fēng)。真是讓人覺得,有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