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上博簡《孔子詩論》（第三簡）札記

[摘要] 《孔子詩論》（第三簡）的隸定和考釋，諸家存在分歧。文章在諸家研究的基礎(chǔ)上，運用音義考證、文獻比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等方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關(guān)鍵詞] 考釋 漢字發(fā)展 趨勢

上海博物館藏楚竹簡《孔子詩論》（第三簡）的簡文如下：……也，多言難而悁（怨）退（懟）者也，衰矣！少（小）矣！邦風(fēng)，亓（其）內(nèi)（納）勿（物）也，（博）觀人谷（俗）安（焉），大（斂）材安（焉）。丌（其）言文，丌（其）聖（聲）善。孔子曰：隹（惟）能夫……

對這支簡的釋讀，有幾個詞的隸定和考釋各家存在分歧。這些字主要包括“悁（怨）退（懟）”“內(nèi)（納）勿（物）”“（溥）”“谷（俗）”“（斂）材”等以及“溥”在斷句上是屬上讀，還是屬下讀的問題。筆者擬在諸家研究基礎(chǔ)上，略抒己之管見。

“悁（怨）退（懟）”：馬承源先生認(rèn)為：“‘難而悁退，讀為‘難而悁懟?！異€，有學(xué)者釋為‘怨。據(jù)此字形，或可讀為‘悁，悁、怨一聲之轉(zhuǎn)，也可讀為‘惌?！稄V韻》有此字，曰‘枉也?！都崱罚骸囈?，恚也。本作怨，或作惌?！俗衷诖颂幉挥帽玖x，讀為‘懟，懟、退同部，一聲之轉(zhuǎn)?！倍彸叵壬J(rèn)為：“‘退前一字從心，從宀猒省聲，即‘怨的異體?！耍x為‘懟，可從。此句可能是就《少夏》中那些反映社會衰敗、為政者少德的作品而言。亦可從?！妒酚洝でZ生列傳》云‘《小雅》怨誹而不亂。義當(dāng)同‘怨誹。”范毓周先生認(rèn)為：“‘悁之義為忿，為憂?！墩f文解字》心部：‘悁，忿也。從心肙聲；一曰憂也。其義正合《小雅》中多有憂忿之語。郭店楚簡《緇衣》第十簡：‘少（?。┟褚圉浚ㄎǎ┤諓€，亦其証。‘悁與‘怨、‘惌皆影母元部字，先秦出土文獻中有‘悁而無‘怨、‘惌，二者字義亦相承襲，故‘悁或為‘怨之本字，而‘惌或為‘怨之或體。至于原書考釋所謂‘退字在此不必用本義。讀為‘懟，懟、退同部，一聲之轉(zhuǎn)。則更乖離簡文之旨?！吮居兴p之義，《左傳·昭公二年》：‘火中寒暑乃退。《呂氏春秋·仲夏紀(jì)》：‘退嗜欲，定心氣。皆有衰退、減小之義，與下文所言《小雅》的特點為‘衰矣少矣正相照應(yīng)。故不必另用音轉(zhuǎn)為‘懟作解?！敝茗P五先生認(rèn)為：“簡三‘怨悱：悱，簡文從‘退聲，原釋‘懟。按，簡端經(jīng)擬補缺文，知此處所論為《小雅》，則二字當(dāng)讀為‘怨悱，所謂‘《小雅》怨悱而不亂是也?！?/p>

筆者認(rèn)同周鳳五先生的看法。從語音上看，“悁”有三讀：“縈玄切”“縈緣切”“規(guī)掾切”。前二切釋為“忿也”，后一切意為“躁急也”（見《集韻》）。前二切為古影母，與“怨”同。又“悁”與“怨”義通?！墩f文》“悁”與“忿”互訓(xùn)：“悁，忿也?！薄胺?，悁也?！倍霸埂庇蟹揄Ａx：《說文》“怨，恚也?！备鶕?jù)“悁”與“怨”讀音及意義的關(guān)系，可初步推斷二者同源。另據(jù)范毓周先生之考釋：“先秦出土文獻中有‘悁而無‘怨、‘惌”，可進一步說明“悁”“怨”“惌”之同源關(guān)系?！般痹谏瞎艑黉枘肝⒉孔?，義為“想說又說不出”，《論語·述而》：“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逼渲械摹皯崱迸c“悱”、“啟”與“發(fā)”皆屬同義對舉?！墩f文》：“憤，懣也。懣，悶也?！弊ⅲ骸皭灒瑹┮??！币嘀感闹袩灐⒃箲?，而又說不出。而“懟”在上古屬端母物部字，上古“微”“物”可對轉(zhuǎn)。又：《說文》“懟，怨也。”“怨”有怨憤之義，因而“悱”“懟”義通。既然“悱”與“懟”語音上可對轉(zhuǎn)，語義上又有聯(lián)系，可初步推斷二者同源。因此，“悁懟”釋為“怨悱”是講得通的。另外，從傳世文獻的角度看，《三傳折諸——左傳折諸》卷十八有這樣一段文字：“《為之歌小雅》：東坡曰：季札觀周樂歌小雅，曰：其周之衰乎。文中子曰：小雅烏乎衰，其周之盛乎。札之所謂衰者，蓋其時親見周之衰而不覩乎文武成康之盛也。通之所謂盛者，言文武之餘烈厯數(shù)百年而未忘。雖其子孫之微而天下或猶宗周也。太史公曰：小雅怨悱而不亂。當(dāng)周之衰，雖君年不能無怨，要在不至于亂而已。文中子以為周之全盛，不亦過乎？”在這段文獻中有小雅與周衰的關(guān)系，以及百姓怨悱的問題，我們可以聯(lián)系簡文“衰矣！少（?。┮印?，看出此處也是在談《小雅》怨悱以及周代衰微的情況。此文獻也可以作為“悁懟”釋為“怨悱”的一個佐證。

“納物”對于文字的考釋，諸家意見基本一致，而對于“納物”含義的認(rèn)識，筆者認(rèn)為還不夠全面。諸家認(rèn)同的“邦風(fēng)詩包含的內(nèi)容豐富，通過它們可以觀風(fēng)俗，知教化”的含義是有的，而“陳詩”（也可叫采風(fēng)）與“納物”是一個問題的兩個不同方面。《禮記集說》卷二十八：“大師是掌樂之官，令各陳其國風(fēng)之詩以觀君政之善惡。天保詩云：民之質(zhì)矣。日用飲食是其政和。若其政惡，則十月之交徹我墻屋，田卒汙萊是也。命典市之官進納物賈之書，以觀民之好惡。若民志淫邪，則愛好邪僻之物。是欲知君上善惡也?！绷碛小队ㄐ⒔?jīng)衍義》卷七十三：“禮記王制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fēng)，命典市納賈以觀命之所好惡，志淫好辟?？追f達(dá)疏曰：王巡狩見諸侯畢，乃命其方諸侯太師各陳其國風(fēng)之詩，以觀其政令之善惡。若政善詩辭亦善，政惡則詩辭亦惡。命典市之官進納物賈之書，以觀民之所有愛好所有嫌惡。若民志淫邪則愛好邪辟之物。民志所以淫邪由上教之不正。此陳詩納賈所以觀民風(fēng)俗，是欲知君上善惡也?！蓖ㄟ^這兩段文獻，我們可以看出在古代陳詩和納物是分開的，筆者認(rèn)為陳詩是就精神方面而言，代表民風(fēng)民俗；納物是就物質(zhì)方面而言，代表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生活水平。因此，陳詩可與觀風(fēng)俗照應(yīng)，納物可與斂材照應(yīng)。由此觀之，“谷”應(yīng)釋為“俗”，“斂材”應(yīng)釋為聚斂財物。從文字通假的角度看，在古代“谷”與“欲”通。如：《易·損·象傳》：“君子以懲忿窒欲?！薄兑粲?xùn)》：“欲，晁氏曰：‘孟作谷?！薄八住北旧硪灿小坝钡囊饬x?！夺屆め屟哉Z》：“俗，欲也。俗人所欲也?！币虼?，“谷”與“俗”可通假?！皵坎摹敝肛斘铮€可從文獻中獲證。《都官集》卷十：“謂今天下應(yīng)選之士，雖有古人之道，而無古人之節(jié)……斂財日繁，得士亦眾……非士亡也，任其所短而不任其所長而然也……”《貞素齋集》卷四：“余觀古昔盛時取賢斂財，於其不能辭者，往往張其事以激靡，敝之習(xí)求之于古，亡有是也?！蔽墨I中“斂財”與“得士”對舉，“斂財”與“取賢”承接，分別代表物材和人材。

“尃”的釋義有三種。一為“溥”，馬承源先生認(rèn)為 “‘尃，讀作‘溥，‘溥與‘普同，《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此句讀為‘普觀人俗?！秉S人二先生認(rèn)為：“‘溥字從下讀可從，且訓(xùn)如其字即可，《詩·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雅·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溥有‘廣大、‘普遍之訓(xùn)?！倍楸咀帧皩牎保嫎阆壬J(rèn)為“‘尃，徧也（《玉篇》），不煩轉(zhuǎn)讀為溥。”三為“博”，李零先生認(rèn)為“‘博，原作‘尃，原書讀‘溥，這里讀‘博?！惫P者認(rèn)為這里應(yīng)釋為“博”，斷句應(yīng)下屬。因為從句末語氣詞看，語氣詞一般用在句末，“邦風(fēng)，亓（其）內(nèi)（納）勿（物）也”處應(yīng)點斷。而“博”與“大”相對應(yīng)，都是作為形容詞修飾后面的成分。“尃”，在上古屬魚部滂母平聲，“博”在上古屬鐸部邦母入聲，魚部與鐸部是對轉(zhuǎn)關(guān)系，邦母與滂母屬同一類聲母，從語音方面看，“溥”與“博”通假的條件存在。另外，從文獻用詞的角度看，筆者做了一個統(tǒng)計，“博觀”的用例有657例，“溥觀”有1例，“尃觀”有1例（據(jù)文淵閣電子版四庫全書），當(dāng)然統(tǒng)計中存在同音詞問題，但同音詞占的比例比較小。這三個詞比例的懸殊也可以說明“博觀”使用的比例比較高。因此，在這一支簡中，釋為“博”的可能性應(yīng)該最高。

讀千年竹簡，回顧百年文改，展望漢字未來，筆者亦不無感焉。什么是漢字發(fā)展的規(guī)律？由繁到簡，還是由簡到繁？觀上博第三簡用字：悁（怨）退（懟）少（?。┴粒ㄆ洌﹥?nèi)（納）勿（物）谷（俗）安（焉）聖（聲）隹（惟）。不難看出，今之用字筆畫往往多于竹簡用字。漢字的簡化與繁化是一個矛盾的統(tǒng)一體，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范圍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我們應(yīng)該用系統(tǒng)論和優(yōu)化論的觀點認(rèn)真總結(jié)漢字發(fā)展的規(guī)律，使歷史悠久的漢字為未來的社會發(fā)展和人類文明進步做出應(yīng)有的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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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冬梅，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