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白求恩

金　姬　胡慧婷

諾爾曼?白求恩并不只是一個政治人物，他是一個不屬于任何國家或族群的世界人，是“一個高尚的人熞桓齟看獾娜耍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僅僅從政治歷史的角度是無法全面了解像白求恩一樣的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的。

這種屬于世界的國際主義志愿者，從來不是孤獨的。他們存在于白求恩時代，也存在于我們當代。他們?yōu)樘幱趹?zhàn)亂、貧困或者災難陰影下的地方帶去支援和幫助。然而，這樣沒有歸屬的個體，也會給他們的家庭等原本的“社會組織”帶來困惑，這就是為什么白求恩被一些加拿大人（特別是其親屬）視作“異類”，卻被更多的人們視作“英雄”。

他們是加拿大人，是亨利?諾爾曼?白求恩（Ｈｅｎｒｙ Ｎｏｒｍａｎ Ｂｅｔｈｕｎｅ）的親人、戰(zhàn)友或是傳記作家等，可以說最了解這位加拿大醫(yī)生的為人。雖然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過世，但我們從浩瀚的史料中找到他們的日記、書信和在世時接受媒體訪問的記錄，試圖為讀者還原一個最真實的白求恩。

“他是超級巨星”

“雖然白求恩起初是作為一名胸外科醫(yī)生蜚聲海內(nèi)外，但他也是一個畫家、詩人、軍人、批評家、教師、演說家、發(fā)明家、醫(yī)學著作家兼理論家。”這是１９５２年出版的《手術刀就是武器：白求恩傳》（Ｔｈｅ Ｓｃａｌｐｅｌ Ｔｈｅ Ｓｗｏｒｄ）前言中的一句話。此書是西方世界的第一本白求恩傳記，作者之一泰德?阿蘭（Ｔｅｄ Ａｌｌａｎ）與白求恩相知甚深，曾和白求恩一起體驗過西班牙戰(zhàn)爭的痛苦。

阿蘭用了１０年時間寫“父親般的”朋友白求恩的傳記，并始終和白求恩的前妻弗朗西斯?坎貝爾?彭尼（Ｆｒａｎｃｅｓ Ｃａｍｐｂｅｌｌ Ｐｅｎｎｅｙ）保持聯(lián)系。弗朗西斯上世紀４０年代回到蘇格蘭的家中，因精神問題住進療養(yǎng)院，于上世紀５０年代在院中去世。

阿蘭如今已經(jīng)去世，從他兒子諾爾曼?白求恩?阿蘭（名字是對白求恩的尊敬紀念）寫父親的傳記中，我們得知阿蘭１９１６年生于蒙特利爾，比白求恩?。玻稓q。他１９歲開始為一份加拿大共產(chǎn)黨的日報《號角報》（Ｄａｉｌｙ Ｃｌａｒｉｏｎ）寫政治和勞工報道。阿蘭原名阿蘭?赫曼，典型的猶太姓氏，為了便于打入法西斯內(nèi)部進行深入報道，他改名泰德?阿蘭。以這個名字發(fā)表的文章在北美引起強烈反響。

阿蘭和白求恩初次相識是在１９３４年。當時，１８歲的阿蘭在左翼的文學雜志《新邊疆》（Ｎｅｗ Ｆｒｏｎｔｉｅｒ）上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吸引了白求恩的注意，他主動和阿蘭打電話聯(lián)系，并邀請阿蘭參加自己４４歲的生日派對。

當時，阿蘭對白求恩仰慕已久，“他是蒙特利爾自由左翼界的名人之一，對我而言，他就是超級巨星……”這是阿蘭的原話，也是事實。當時，白求恩是蒙特利爾北部不遠的卡第維爾（Ｃａｒｔｉｅｒｖｉｌｌｅ）圣心醫(yī)院胸外科兼支氣管科主任，擅長繪畫，對藝術品的鑒賞力也非比尋常。更難能可貴的是，白求恩的大部分收入都用于購買當?shù)厮囆g家的作品上，以此保證這批潦倒藝術家的生計。白求恩還是一位出色的演說家，無論是醫(yī)學、社會或是政治題目，他的出現(xiàn)總能吸引眾多聽眾且久久不遠散去。

阿蘭日后這樣描述和白求恩的初次見面：“白求恩在比弗山（Ｂｅａｖｅｒ Ｈａｌｌ Ｈｉｌｌ）上的公寓有三層。墻上掛滿了孩子們的繪畫作品（他在蒙特利爾開辦了一所兒童美術學院）……他帶我穿過走廊來到浴室，浴室內(nèi)的一面墻上掛著他的各種文憑，另一面墻上是配有各種簽名的眾多手印，旁邊放著一碟藍色顏料。他讓我把手按在顏料里，摁在墻上，并留下簽名。然后他說‘現(xiàn)在你是我特殊朋友之一了?！卑⑻m把白求恩當作自己的父親，而后的１８個月和白求恩形影不離。

“我有時恨他，有時愛他”

１９３６年９月，得到德、意支持的西班牙叛軍開始對馬德里發(fā)動進攻。為保衛(wèi)西班牙人民政權，世界上５４個國家的共產(chǎn)黨人和進步人士組成“國際縱隊”支援西班牙共和軍進行馬德里保衛(wèi)戰(zhàn)。白求恩就是其中之一，他同年１０月從加拿大出發(fā)，于１１月３日抵達法西斯軍隊包圍的馬德里，一個月后建立了“流動輸血隊”。

１９３７年初，阿蘭也以戰(zhàn)地記者身份到達西班牙，兩人于當年２月在馬德里相遇。阿蘭發(fā)現(xiàn)，白求恩雖然是一名出色的醫(yī)生，但脾氣暴躁的壞毛病令周圍人難以忍受?！拔矣袝r討厭那家伙，他昨晚又喝醉了，關門時震碎了玻璃?！边@是阿蘭１９３７年２月在西班牙的日記中的一句話。白求恩經(jīng)常做噩夢，為此他有時半夜開車（甚至是救護車）出去不知去向，有一次甚至５天杳無音訊，這讓“國際縱隊”方面以及阿蘭感到很尷尬。

亨寧?索倫森是《新聯(lián)邦》和《加拿大論壇》駐馬德里記者，也是白求恩在西班牙期間的翻譯。這位丹麥裔加拿大人１９８０年在接受加拿大廣播公司（ＣＢＣ）采訪時表示，白求恩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他不得不表示，白求恩在對待女人和酒精方面存在缺點，脾氣也很糟糕，經(jīng)常和西班牙醫(yī)生吵架，“但他對病人非常溫柔和關心，似乎他的性格會突然轉變似的?！?/p>

一旦和病人有關，白求恩就會把一切拋擲腦后，包括個人安危。１９３７年３月的一天，白求恩開著救護車和阿蘭、索倫森以及攝影師戈扎?卡帕西（為白求恩拍攝紀錄片《西班牙心臟》的人員之一）去救助傷員，卻開錯方向進了敵人控制區(qū)域。救護車頓時成了機關槍的靶子，子彈在四人身邊穿過。索倫森不得不跳車躲進溝渠，白求恩這才悠閑地把車停下，卡帕西的臉都嚇白了，和阿蘭一起也躲進溝渠。

此時，一輛意大利坦克向他們開過來，白求恩卻異常鎮(zhèn)定地讓三人把身邊的傷員搬進溝渠。只有２１歲的阿蘭十分害怕，大叫：“天呢，我們都會被殺的！”白求恩卻說：“不一定，他們看到我們的醫(yī)學徽章，只會逮捕我們。”幸好西班牙共和軍的坦克隨即趕到，意大利坦克撤退了。白求恩等人立刻把傷員送上救護車，他給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的傷員輸液，并遞上香煙?！拔矣袝r恨他，有時愛他。”這是阿蘭當時對白求恩的真切感受。

１９３７年，白求恩、阿蘭在馬德里的“佛羅里達旅館”和海明威相遇。此時的海明威為北美報業(yè)同盟采訪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新聞，他此前創(chuàng)作的《太陽照樣升起》和《永別了，武器》已經(jīng)使其聲名鵲起，因此白求恩和阿蘭都尊稱他為“海明威先生”?！鞍浊蠖骱秃Ｃ魍谝谎劬筒幌矚g彼此?！边@是阿蘭的觀察，但他本人因為喜歡文學創(chuàng)作而和海明威比較投緣，海明威還答應給他出版的新書作序。

“他讓我們尷尬”

白求恩和妻子弗朗西斯兩次結婚又兩次離婚，沒有子女。和他見過面的家人至今都已作古，《電影傳奇》劇組曾找到他的侄孫杰弗里?豪（Ｊｅｆｆｒｅｙ Ｈｏｗｅ），記者也在網(wǎng)上找到一個自稱是他侄孫的伊恩?邁克安納林（Ｉａｎ Ｍｃ Ａｎｅｒｉｎ），但如今都無法聯(lián)系。如今，我們只能從１９７３年ＣＢＣ采訪白求恩侄女貝蒂?科內(nèi)爾（Ｂｅｔｔｙ Ｃｏｒｎｅｌｌ）的資料中，了解家人眼中的白求恩究竟是怎樣的。

白求恩的父親馬爾科姆?尼科爾森?白求恩（Ｍａｌｃｏｌｍ Ｎｉｃｏｌｓｏｎ Ｂｅｔｈｕｎｅ）是長老會牧師，母親伊麗莎白?安?古德溫（Ｅｌｉｚａｂｅｔｈ Ａｎｎ Ｇｏｏｄｗｉｎ）在婚前也是一名傳教士，所以這是一個十分虔誠的宗教家庭。白求恩有一個姐姐珍妮特（Ｊａｎｅｔ）和一個弟弟馬爾科姆（Ｍａｌｃｏｌｍ），貝蒂是珍妮特的女兒。

貝蒂說，舅舅白求恩是家中的“異類”，孩子們很喜歡他，但母親（白求恩的姐姐）卻擔心他給孩子們產(chǎn)生“不良影響?！薄熬司私?jīng)常來我家。他認為小孩子應該裸泳，這是很自然的事。但我母親對此感到有些驚恐?！必惖僬f，“我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１９３７年，當時他剛從西班牙回來，第二年初他就去了中國。我們不太收到他的信，通常就是明信片。他很忙，難以從中國抽身，而我們的信卻因種種原因無法到他手中。舅舅在信中多次問我們是否給他寫過信?！?/p>

事實上，白求恩的“共產(chǎn)黨員”身份曾令他的家族不悅。貝蒂說：“舅舅１９３５年１１月在蒙特利爾加入共產(chǎn)黨后，我們家感到非常尷尬。但他做事方式很不一樣，我母親對他為人類事業(yè)做出貢獻感到自豪，他不會令人失望，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加入共產(chǎn)黨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醫(yī)療事業(yè)，因為當時富人和窮人在接受治療時完全是兩種境遇，他對此很煩惱。窮人經(jīng)常承擔不起醫(yī)療費用，而他認為每個人都應得到國家提供的藥物和治療?！?/p>

加拿大和美國走得很近，所以當“麥卡錫主義“在美國盛行時，白求恩的家人也處于恐慌之中。貝蒂回憶道：“當舅舅１９３５年從俄國回來時，帶了許多共產(chǎn)黨徽章。２０世紀４０年代末到５０年代初在美國掀起了以‘麥卡錫主義為代表的反共、排外運動，我們都很害怕，銷毀了舅舅所有和共產(chǎn)黨有關的物品，所以現(xiàn)在保留的遺物很少，只有一些他的繪畫。”

“加拿大的代名詞”

白求恩得到加拿大的認可是在上世紀７０年代初。羅德里克?斯圖爾特也是一名白求恩的傳記作者，他１９７４年出版的《諾爾曼?白求恩》一書，就是在白求恩剛被加拿大政府追認為“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加拿大英雄”的大背景下寫就的，１９７５年和１９７７年他又出版了《白求恩》和《白求恩思想》（Ｔｈｅ Ｍｉｎｄ ｏｆ Ｎｏｒｍａｎ Ｂｅｔｈｕｎｅ）兩本書。

斯圖爾特１９３４年生于加拿大，３０歲時才真正認識到白求恩的價值。他在１９７３年接受ＣＢＣ采訪內(nèi)容，側面反映了加拿大人對白求恩認識的轉變過程?！埃保梗叮茨?，加拿大國家電影局拍攝了電影《白求恩》。我當時是一所中學的歷史老師，學校里兩個班級學生還有一些醫(yī)生看完這部電影后非常感動，在我辦公室暢談良久。有個學生告訴我，他從未想過獻身醫(yī)務界，因為他的父親就是個醫(yī)生，買了３個車庫，這就是一名醫(yī)護工作者的成就嗎？《白求恩》這部電影也震撼了我，學生的話更讓我覺得應該做些什么，于是開始寫有關白求恩的書?！?/p>

為了寫好白求恩，斯圖爾特曾到過中國，“我到中國說起‘加拿大，中國人就會提到‘白求恩，這令我非常震驚。白求恩成了加拿大的代名詞，我和一些醫(yī)護人員談起白求恩，有些人還會落淚。白求恩曾和中國人民并肩作戰(zhàn)，所有中國人都喜歡他。”２００５年，７１歲高齡的斯圖爾特再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已是加拿大白求恩紀念館的顧問的他，準備再寫一本有關白求恩的書。

白求恩的戰(zhàn)友、傳記作家阿蘭?泰德和希尼?戈登１９５２年出版的《手術刀就是武器：白求恩傳》在全世界賣出幾百萬冊，但在加拿大本國的銷量只有１．６萬冊，這一局面自中加兩國建交而改變。

阿蘭１９７２年在接受ＣＢＣ采訪時說：“如今，很多人看了我的書會生氣，因為他們感到怎么這么晚才知道白求恩這位英雄人物。１９７０年，中加兩國建交，我的書在１９７１再版發(fā)行，３個月就在加拿大賣出５０００冊。特魯多（Ｐｉｅｒｒｅ Ｔｒｕｄｅａｕ）總理也看了這本書，于１９７２年白求恩去世３３年后追認他是‘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加拿大英雄。至此，加拿大政府不再因白求恩的共產(chǎn)黨員身份而回避。”

阿蘭認為白求恩的“正名”來得有些晚：“唯一奇怪的是加拿大怎么花了那么長時間才承認白求恩。時代變了，中國人喜愛白求恩，加拿大人也承認他是一名了不起的醫(yī)生。他在中國的最后歲月，做出巨大犧牲，很少有人能這么做。他是一個極富幽默感的家伙，也是一名嚴肅的共產(chǎn)主義者。我也是共產(chǎn)黨員，當年在西班牙開黨會時，馬克思的話他信手拈來。他是一個少有的人，共產(chǎn)黨員就應該像白求恩這樣?！?/p>

當白求恩終于成為加拿大人眼中的“英雄”時，他的家人也感到欣慰。貝蒂１９７３年說：“中國駐加拿大大使和我們聊過舅舅白求恩，他邀請我們?nèi)ブ袊?。這是我們一家最大的心愿，一直都是。我們想去看看白求恩在中國建立的醫(yī)院，并沿著他的路走下去?！?/p>

白求恩在安大略省的格雷文赫斯特（Ｇｒａｖｅｎｈｕｒｓｔ）的故居也成為加拿大一大景點。有趣的是，白求恩１９３９年在中國去世后不久，這里就轉賣給了別人。７０年代初，這里是約翰?休斯頓的家，他和６個孩子住在一起。自１９７１年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絡繹不絕的中國人慕名來到這所房子前，以為是白求恩博物館，還會摸摸孩子的腦袋以示友好，后來這些中國人發(fā)現(xiàn)此處是私人住宅時顯得十分尷尬，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

于是在１９７３年，加拿大政府買下此處，改為白求恩紀念館，于１９７６年８月３０日起正式對外開放。１９９６年，白求恩出生地被列為國家歷史名勝。１９９８年，白求恩的名字被載入加拿大醫(yī)學名人冊。如今，安大略省的加拿大人因和白求恩是“老鄉(xiāng)”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