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灰
1
小時候,全家的生活靠在外地工作的父親微薄的工資維持。家里有大我兩歲的姐姐,還有嗷嗷待哺的弟弟。那時,我和姐姐最怕的事就是學校要錢,怕母親那皺緊的眉頭和唉聲嘆氣的沉默。記得一個寒風刺骨的清晨,因為沒有按時交上錢,上課時我被老師勒令回家去取。當我來到家門口,想起前一天母親去舅媽家借錢空手而歸時,我的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怎么也抬不起來。正當我在門口徘徊,“吱嘎”一聲門打開了,母親從里面走出來??吹轿业囊凰查g,她顯得很吃驚。我委屈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聲撲進母親的懷中,哽咽道:“媽,我不想念書了……”母親什么都明白了,她幫我擦去眼淚,將我送到了學校門口,囑咐我等一會兒。我看見她向不遠處一家醫(yī)院走去,沒多會兒她使出來了,將十塊錢塞進我手里,并堅定地說:“記住,就算媽媽有一天窮得要將褲子脫下來賣,也要供你們上學!”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親那次是去賣血。
童年的我天性活潑,擅長文藝表演。每年的“六一”文藝晚會,我都會被老師選出來跳舞。可是我不能跳啊,不是不想,而是負擔不起高額的服裝費。于是在每個“六一”前夕,母親都會委婉地提醒我:“要不,你就裝病請兩天假吧!”盡管對于母親做出的艱難抉擇我十分理解,可委屈的淚水還是浸濕了面前的課本。偏偏那年“六一”,老師非要等我病好以后才開始排練節(jié)目。一邊是老師嚴厲的目光,一邊是母親為難的面容,我惶惶不安地夾雜在一堆花蝴蝶中,將那些簡單的動作故意表演得十分拙劣。老師十分生氣,不停地批評我,可我只盼望她說:“你回家吧,明天不用來排練了!”然而老師根本沒打算放過我,她氣咻咻地沖過來,對準我的小腿狠狠地踹了一腳。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上心頭,我本能地蹲了下去,當我抹著眼淚再次站起來時,我看見窗外母親的身影一閃而過。
那些天放學后,回家總見不著母親的面,鍋里留著飯菜,全是冷的。直至有一天,母親被鄰居阿姨扶進了家門,我才知道為給我籌集跳舞的服裝費,母親去藥材加工廠里撿豆子了。那些豆子全被硫磺熏過,母親要做的就是蹲在地上把里面的壞豆子揀出來,揀出一斤掙6毛錢。然而硫磺有毒,加之長時間蹲在地上大腦缺血,母親暈倒在了地上。那天晚上,我們姐弟三人垂著淚圍在母親的床邊,生怕母親就這樣睡下去,永遠也不會醒來。后來,我們的啜泣變成了號啕大哭,母親終于被我們哭回來了,她睜開眼睛,極度疲勞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虛弱地說:“放心吧,媽媽的任務還沒完成,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
這是我懵懂的童年留下的最真實的記憶??墒?,慢慢地,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持續(xù)惡化,甚至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2
那一年,我17歲,在縣重點高中讀高二。在那個躁動的青春期,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可是他對我卻忽冷忽熱,并游離在我和另一個女孩之間。我痛苦不堪,每天只知道垂著淚寫日記。終有一天,日記被母親發(fā)現(xiàn),那一刻,我有一種被人剝光的感覺。我沒有屈服于母親往日的威嚴,大喊著她的名字,和她大吵起來。母親被我激怒了,她撕扯著我的頭發(fā),狠狠扇了我?guī)讉€耳光。那一刻,我對母親的愛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腹仇恨。
高三那年,父親病休回到家。由于和母親個性不相投,原本平靜的家庭狼煙四起。那時,姐姐輟學外出打工,弟弟才上小學,我成了家里的出氣筒。每天放學回家,等待我的不是可口的飯菜,而是一地的碎碗破盤,還有母親刻薄的聲音:“你這個討債的,我這么辛苦這么受氣還不都為了你,你什么時候才能討完債啊?”我將書包里的書倒在地上,并發(fā)瘋般地撕扯起來,大聲吼道:“我不念了行不行?!”隨后奪門而出,一口氣跑到了離家二十里外的水庫邊上。那一刻,看著那微波蕩漾的水面,我真想眼睛一閉跳下去,可是怕死的本能讓我縮回了腳。后來母親那倔強而又暴躁的性格愈演愈烈,至于父親,他總是默不作聲,實在聽不下去時,便起身摔盤砸碗,于是大戰(zhàn)再次爆發(fā)……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了。母親還是表現(xiàn)出失望,因為在三個孩子中,我一向是學習最好的。那個暑假,母親的火氣更大,看我的目光都像是一把刀,寒氣逼人。這個家我是待不下去了,于是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只身去省城打工。在省城,姐姐托人給我找了一份酒店服務員的工作,我樂呵呵地前去面試。酒店生意不是很好,空空的大廳只坐著兩三桌客人,幾名和我年齡相仿的服務員畢恭畢敬地站在客人旁邊侍奉著,小心翼翼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憐。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把——這便是我以后的工作,以后的人生?不,我不要這樣的人生!那天夜里,我失眠了?;蛟S是心有靈犀吧,我突然接到了母親的長途電話。電話里,母親問我的近況,我賭氣道,很好,找了一個大酒店里的工作。母親開始沉默,過了許久她才說:“你就甘愿一輩子伺候人?回來補習吧,我不甘心!”那一刻,我的淚奔涌而出。我堅定地告訴自己——我要考大學!
我又回到了校園。高考補習班報名費1000元,這是我平時學費的三倍。我不知道母親從哪兒弄來了那一筆錢,總之那幾天父親的臉色很不好看。
我走進補習班的第一天,母親開始在街頭擺攤賣涼皮。凌晨4點,母親便悄悄起床,攪面、生火……清晨微寒的空氣讓母親不時發(fā)出輕微的咳嗽。沒有人知道那一刻我淚如泉涌。
母親選擇在街頭的一處丁字路口賣涼皮,父親成了助手。每天天不亮,兩人便一個背著背篼,一個挑著擔,一前一后地向街頭走去。至于我,寧可多繞幾里路,也不愿意經(jīng)過母親擺攤的地方去學校。因為所有熟悉我的同學都知道,我的父親在省城飛機場工作(實則是里面的建筑工),而我的母親是一位從教師崗位下來的最有學問的家庭主婦。我小小的自尊和虛榮無法承受這種所謂的“家道中落”。偏偏有一次,我被幾個同學拉著經(jīng)過母親擺攤的地方,我把頭盡量低了又低,生怕母親發(fā)現(xiàn)我??墒茄奂獾哪赣H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她叫了我一聲,讓我把一個盆子捎回家去。那一刻,我感覺有上千雙眼睛在嘲笑我,我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個洞鉆進去。我憤恨地接過盆子,一路狂奔回家,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我把頭埋在書堆里哭了很久……
3
2000年7月,我考上了省城一所重點大學,并如愿以償?shù)剡M了自己最喜歡的新聞系。去學校報到的前一天夜里,我半夜起床上廁所。經(jīng)過母親的房間時,無意間聽到父親一聲嘆息:“唉,這幾年大學要好多錢啊,我真不明白當年你為啥要撿她回來……”
我的心猛地一沉,耳邊傳來母親溫柔的聲音:“別這么說,雖然她不是我們親生的,可好歹也算給咱家爭了口氣,我就是做牛做馬也值了!”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房中,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我是母親撿回來的?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想起白天母親存到我賬戶上的學費——一大袋的零鈔,我的心有一種被撕碎的感覺。那是她起早貪黑的血汗錢啊,而我就像是一只毫無人性的野獸,那么貪婪地啃噬她的骨頭,喝她的血……
大學畢業(yè)后,我應聘到省城一家報社當了記者。2005年7月回家,看著母親曬得像塊焦炭的臉,那零亂的頭發(fā),油膩膩的袖筒,我的心許久地顫抖,這還是從前那個愛整潔、愛面子的母親嗎?我心疼地勸她:“媽,別擺攤了,太辛苦了!”可她卻說:“媽媽的任務還沒完成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媽媽還得供你弟上大學啊!”我的內(nèi)心一陣悸動:媽媽啊,我苦命的好媽媽,你就像一只負重的蝸牛,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家!而我,這樣一個不孝的女兒竟然對您暗藏著那么多恨意……媽媽,請允許我說聲對不起,你能否原諒女兒啊?
(責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