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紅
自從晉代潘岳為悼念他故去的妻子而寫下著名的三首《悼亡詩》開始,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文學(xué)里,使有了“悼亡一體。此一體雖得名于潘岳,而在直到今天的后世里,最為人們所傳誦所感動的卻要數(shù)宋代蘇軾的《江城子》,那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真真是讓人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悼亡,又不僅限于詩與詞,近代還更多地表現(xiàn)于散文,如清代沈三白的“浮生六記”,便是一組追悼懷念亡妻的感人散文。此不過是舉明顯和著名的例子而言罷了,其實很多有亡妻遭遇的文人都寫下過或多或少或長或短的傷悼文字。
梁實秋的長篇散文集《槐園夢憶》,正是堪稱當(dāng)代文人悼亡散文中的精品之作,以情致纏綿、溫婉端麗的筆觸寫出了。他和程季淑醇醴的夫妻真情。
梁實秋和程季淑,由父母包辦;而相識,在戀愛中生情,經(jīng)離別而其情愈篤。二人從1921年相識,到1927年成婚,再到1943年闊別重逢,其間竟有長達近十年是天各一方,情牽兩地。其中尤以1937年至1943年的數(shù)年離別最為危難,那是一種死別般的生離。北平淪陷后,素持反日態(tài)度并常常發(fā)而為文的果實秋為避日寇迫害,孤身一人潛離北平。直到1943年,程季淑也終于逃離日寇虎口來到丈夫身邊,才結(jié)束了這一段危難的別情。所讓人欣慰的是,從此以后,二人再也不曾分離,直到1974年,程季淑突然死于一起意外的事故。
《槐園夢憶》雖是悼亡之作,而梁實秋筆下文字,卻哀而不傷,自有一種安詳?shù)拿利?。梁實秋與程季淑對生活的襟懷與態(tài)度超然而親切。他們過著無論貧富窮達不易其心的生活,對于人生既不著意,又不絕緣,在不離不著之間,安之若命,安時處順,善巧利用一切因緣,使生活淡而有味,于至淡中更顯至深的情意。他們領(lǐng)略生活的雅致源于愛美的心性,他們對自家院落的井然布置非胸中有丘壑者無以致其妙境。他們或讀書,或?qū)懽?,或栽樹,或蒔花,或裁衣,或饞吃,或養(yǎng)鳥,或游山,或邀友,或宴樂,時時處處皆得真趣,無往而不見其宜;哪怕是皤皤白發(fā)攜手廑市,哪怕是一所破廟,亦在野趣中游出興致;哪怕是在顛沛團頓中亦能曲盡悠閑之樂。
夢憶槐園,梁實秋入筆只是扼住了一個“真”字,信筆拈來,筆隨意至,將心中真摯情思躍然紙上,無論寫歡愉,寫悲苦,都一樣地自然動人。從對他們初次見面時程季淑形象的描述,到五十多年后作者憑吊妻子墓前,無不體物真切,筆觸婉曲。如,這樣寫初次見面時的程季淑——
“一頭鳥發(fā)……發(fā)髻貼在腦后,又圓又凸,而又亮晶晶的,一個松松泡泡的發(fā)篷覆在顴前?!哪樕蠜]有一點脂粉,完全本來面目;她若和一些濃妝艷抹的人出現(xiàn)在一起,會令人有異樣的感覺。……季淑穿的是一件灰藍色的棉襖,一條黑裙子,長抵膝頭?!┲浑p黑面的棉毛窩,上面鑿了許多孔,系著黑帶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樣子。衣服、裙子、毛窩,顯然全是自己縫制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個樸素的女學(xué)生?!?/p>
再如,寫憑吊——
“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獨煢煢,我要先把鮮花插好(插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屬瓶里),然后灌滿了清水,然后低聲地呼喚她幾聲,我不敢高聲喊叫,無此需要,并且也怕驚了她;……然后我默默的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靈不受時空的限制,飛躍出去和她的心靈密切吻合在一起?!?/p>
人性說是梁實秋一生奉行不悖的文藝思想體系的核心,他認為,“文學(xué)發(fā)于人性,基于人性,亦止于人性”、“偉大的文學(xué)乃是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人生的精髓就在我們的心里,純正的人性在理性的生活里得以實現(xiàn)?!币源藖砜础痘眻@夢憶》,不是可以在欣賞她的美的同時,更加感到一種智慧和深邃嗎?
責(zé)任編輯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