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桂
在中國當代文壇上,張承志是一位特立獨行的作家。在大眾文化盛囂塵上,精英文化彷徨猶豫,懷疑主義和相對主義流行之際,他選擇做一個體制外的自由作家,并明確宣稱皈依宗教。80年代以來,試圖在文學上作超越性努力的代表性作家當數(shù)張煒、史鐵生、北村、張承志等,而張承志無疑是最富有異端色彩的一位。在日益世俗化的現(xiàn)實生活里,張承志真實地感覺到落寞的孤寂,感覺到茫然無所適從的困惑,感覺到精神無家可歸的苦痛,但他并沒有退縮,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觀念和作家立場,仍然堅守自己的精神家園,在精神世界里尋找自己的人生支柱——信仰。從1984年張承志走進大西北到1990年《心靈史》的完成,經(jīng)過六年脫胎換骨的改變,張承志皈依了哲合忍耶,成為了一個虔誠的宗教徒。張承志所表現(xiàn)出來的狂熱的宗教獻身精神和毫無保留的情感投入,給讀者帶來了巨大的震撼。
張承志及其作品對于當代文壇顯著的特征在于“他在信仰”。宗教是一種對生命意義、對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終極關(guān)注。張承志從世俗生活的塵埃和世俗活動的嘈雜中抽身而出,成為日常生存方式的叛逆者。皈依宗教是張承志人生的重大舉措,深刻地影響了他的人生走向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變。他宣稱“讓世人因無信仰而生,我寧愿有信仰而死?!彼麠壗^世俗,投身宗教并非突如其來的激憤之舉,而是有著深刻的思想、文化淵源。
一、血緣與文化的尋根
張承志出生于一個極具伊斯蘭氛圍的回民之家,但是卻在北京長大,從小受漢文化的熏陶。他童年所受的伊斯蘭文化的影響是有限的。但是,經(jīng)過四年的草原插隊生活,張承志對自己的母族回族及廣大的西北地區(qū)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他們之間內(nèi)在的血緣聯(lián)系漸漸凸現(xiàn)出來。正是因為自己的回族血統(tǒng),張承志對西北回民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他一旦走進他們便抑制不住地認同他們以及他們的信仰。在荒涼貧瘠的回民高原,他在那里實現(xiàn)了自己的心靈皈依,也使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了更明確的指向:描述宗教、表現(xiàn)信仰。他用飽含摯情的筆觸描述生活在這一片土地上的人民,充分挖掘人蘊藏的巨大的精神能量,寫出了信仰對于人的根本性意義。
除了早期的《黑駿馬》、《北方的河》等作品,80年代中期以后,張承志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反映大西北廣大回民的生存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如《殘月》、《終旅》、《西省暗殺考》、《心靈史》等。這些作品的主人公不畏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追尋并堅守信仰,是為信仰而活著的形象。人們憑著一股心勁活著。張承志用粗硬觸目的筆觸近乎冷峻地展現(xiàn)了人心中堅忍的一面,證明了人的超越死亡、追求人道、正義和自由的英雄氣概。這些小說“與其說是在精心保存與令人不安的現(xiàn)實對峙的一份溫馨,不如說是在全力捍衛(wèi)與物質(zhì)世界相背離的信仰、思想的一份倔強,理解了不遷就、不姑息便自然會讀懂《西省暗殺考》到《心靈史》的精神軌跡?!痹谒男哪恐?,回民生活的西北山區(qū)史滋潤他生命之根的沃土,是精神的發(fā)源地。沒有它的精神滋養(yǎng),他便難以超脫塵世。他曾說過:“我再次感謝生我這一軀血肉的回族之家,沒有血的堅持,我是沒有能力堅持的?!睆埑兄緹o疑受到了這種血緣上的巨大凝聚力的召喚。伊斯蘭教徒的歷史遭遇深深刺激了張承志,從而導致他身上伊斯蘭血質(zhì)的復蘇。
張承志成長于漢文化語境中。但是他卻對孔孟儒家文化持反感態(tài)度,并不遺余力地對之加以批判。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作品,張承志都表現(xiàn)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貶抑。從《北方的河》到《心靈史》,張承志走的是一條不斷逃離以漢文化為主體的文化中心,趨向伊斯蘭文化,尋求精神家園的道路。在《心靈史》中,張承志直言不諱地寫道:“整個中國,只有哲合忍耶才能揭示一個真理,這個真理就是——雖然以孔孟之道(包括與孔孟之道同質(zhì)的佛教及道教)為代表的中國文明雖然是世界上最璀璨偉大的文明,但是對于追求精神充實、絕對正義和心靈自由的一切人,對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對于一切純潔來說,中國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強大的敵人?!痹趶埑兄究磥?,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是一種世俗化的經(jīng)世致用的哲學,關(guān)注的是人的現(xiàn)世生活,缺乏形而上的終極關(guān)懷。而通過《心靈史》我們看到的哲合忍耶徒都是堅定不移的信仰者,為了信仰而自愿赴死。哲合忍耶是一個以犧牲為美,以受難為責任的教派。這種宗教文化與漢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無疑有著截然的分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儒家文化為主,本質(zhì)上是以無為與逍遙、沖虛與淡泊為美的樂感文化,也是一種以實用功利為準則的理性文化。在這種偏重世俗的文化環(huán)境里,宗教難以滋生,信仰缺乏根基。中原文化的宗教性匱乏更突出了哲合忍耶對宗教的虔誠。在作者的筆下,生活在同樣一片窮山惡水中的世俗的漢人與宗教的哲合忍耶在生活的品質(zhì)上是大不一樣的。于是,在回族血緣的牽引下,張承志堅定不移地把自己的文化之根指向了伊斯蘭文化。
對血緣與文化之根的追尋使張承志逐漸擺脫了孔孟之道,以伊斯蘭文化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但是,他最終皈依真主,皈依哲合忍耶這一伊斯蘭教派,成為虔誠的哲合忍耶徒,卻是他個人的精神需求與哲合忍耶特質(zhì)相契合而得以實現(xiàn)的。
二、精神需求的契合
在九十年代,張承志曾是理想主義者的代表。對于張承志來說,終極意義和價值信仰是至關(guān)重要的。他不能忍受沒有理想的生活,不愿承受沒有沉重感的生命之輕。他重精神而輕物質(zhì),追求理想而鄙棄現(xiàn)實,向往神圣而厭惡世俗。張承志一再在他的散文中不渝地表達他的思想。在散文集《荒蕪英雄路——作者自白》中說:“用一本記錄終止自己,并且靜靜地整理好行裝準備旅途,是太幸運了?!萌艘辉~的分量在于這旅途無止無盡,和命一樣長短。只要活著,我總是面臨這跋涉的壓力,總是思考著各種大命題,思考著怎樣活得美和戰(zhàn)勝污臟,對于自己在思想、文學、以及同時代人中保持這個位置,我開始重視和自以為榮?!睆埑兄具x擇做一個旅人,旅人的形象體現(xiàn)著這樣的蘊涵,一個孤獨背著行囊的路人,一個尋求意義和真理的探索者。
張承志十分崇拜古代的“士”,在《清潔的精神》一文中,他極力推崇許由、曹沫、豫讓、聶政、荊軻、高漸離等這些舍生取義的剛烈之“士”,認為他們才具有真正“潔”的精神。從他們那里,張承志受到一種清潔精神的熏染,心一天天渴望清潔。張承志為了抵制現(xiàn)實世界文化精神的邊緣化,為了在價值虛無的年代尋找個體道德人格的精神支撐而回溯歷史,打撈凝聚著道德理想與清潔精神的碎片。張承志希望超越這個世俗社會,棲息在精神故鄉(xiāng),過著一種富有深度和質(zhì)量的生活。他的這種精神氣質(zhì)決定了他是一位內(nèi)傾性的作家。他把寫作當作自我表現(xiàn)的形式,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真實地表達個人體驗,注重心靈的自我凈化。他的寫作行為源于自我內(nèi)在的需求?;仡櫵囊幌盗袆?chuàng)作,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透露出的無不是他個人的精神追求。在他的小說中,塑造的主人公多是不斷跋涉與尋找的形象?;蜃穼ぷ约旱睦硐肱c青春的夢,如《黑駿馬》。主人公白音寶力格在古老的草原文化中長大,由于草原文化的愚昧落后,他負氣地出走,走向城市,但是始終無法割舍自己的眷念,9年后帶著對城市的厭倦重新回到草原,尋找逝去的夢,但草原卻不是他所尋找的歸宿,只得再次滿懷悵惘地離開?;?qū)ふ易约旱木裰?、文化之根,如《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作為一個大學畢業(yè)準備報考研究生的都市青年,企圖從粗獷的自然中尋求力量,找到精神慰藉。最終,他在黃河這條父親河中找到了精神依托。在《金牧場》中,額吉這個形象母性的描述退居其次,信仰的內(nèi)涵占據(jù)主導。額吉是一個尋找理想中的“金牧場”的九死不悔的追求者,是精神家園的守望者。額吉終身無窮無盡地奔波遷徙,她的人生信念始終矢志不移,那就是對“金牧場”的不懈追求??傊瑹o論是張承志個人的精神特質(zhì)還是作品中的主人公體現(xiàn)出的精神追求,都讓人強烈地感覺到一種對于精神家園的渴求。
在尋找的路途上,張承志最終遭遇了哲合忍耶。張承志曾坦言:“長久以來,我匹馬單槍闖過了一陣又一陣。但我漸漸感到了一種奇特的感情,一種戰(zhàn)士或者男子漢的渴望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闭芎先桃云渥诮绦叛鲋牢怂杖萘怂?。正因為走進了哲合忍耶,張承志才創(chuàng)作出了《心靈史》這部奇書。解讀《心靈史》這部作品,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張承志皈依哲合忍耶的足跡?!缎撵`史》記錄了哲合忍耶七代宗師誓死護教以及眾多回族哲合忍耶徒反抗?jié)M清王朝血腥鎮(zhèn)壓的悲壯歷史。“讀過《心靈史》的人都要被這題材所震懾,‘哲合忍耶作為一個回教的教派遭受了漫長的宗教和政治迫害,歷代教主和信徒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信仰而流血犧牲。張承志在處理這個題材的時候,放棄了以往那種夸張藻飾的詩化語體而是將史傳的文體與宗教的箴言句式融會在一起,加上扼要的史料考證,極精練而凝重,勾勒出這個教派的命運和心路歷程,稱得上是一部史詩。”《心靈史》著重表現(xiàn)了哲合忍耶這種孤單、高傲、悲愴、以犧牲為美、以受難為責任的宗教人格與宗教精神。在《心靈史》中張承志寫道:“他們幾十萬人,都因為正在堅持著一種精神,才可能活得震撼人心?!薄耙环N人心的追求造成了一種如一片巖石森林般的人民?!被刈逋x無反顧地選擇了為信仰而生,這種剛烈的殉道精神契合了張承志源自草原又經(jīng)“北方的河”熏陶的男子漢氣概,他被深深地打動了,并由感動趨向認同。嚴格的說,他是回家而不是“皈依”。在哲合忍耶七代宗師身上張承志看到了伊斯蘭精神的實踐,于是,他幾乎難以自持地想投入一個偉大的懷抱,去完成一樁神圣的使命——為哲合忍耶創(chuàng)作了屬于自己的歷史史詩《心靈史》。張承志結(jié)束了自己的精神漂泊,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之路。
內(nèi)在的血緣屬性和文化選擇促使張承志走進大西北回民區(qū),接觸到伊斯蘭文化的熏染,當張承志在血緣尋根中確證了自己的伊斯蘭血統(tǒng),而且在這個篤信宗教的民族中發(fā)現(xiàn)了種種在漢文化中找不到或者說非常欠缺的精神素質(zhì),哲合忍耶極大地滿足了自我內(nèi)在的精神需求,從而走上了宗教皈依之路。他被認為是當代文壇上尋找精神價值,向世俗挑戰(zhàn)的一面旗幟?,F(xiàn)世的沒落與頹敗,更加凸現(xiàn)了他對終極意義的追尋與對信仰的執(zhí)著。張承志選擇宗教作為自己靈魂的棲居地并非偶然。從血緣、文化、還有精神根源上看,他選擇哲合忍耶幾乎是一種必然。由此,我們不難理解在當今這個世俗的社會,他為何會作出這一不合時宜之舉。
張承志實際上已成為了一種重要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對他的評價是多方面的,積極評價諸如他有關(guān)哲合忍耶的系列文本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中國文化超越性不足的欠缺,使中國文化呈現(xiàn)多元化狀態(tài),在90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的背景下,他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一面精神旗幟,對人文精神的普遍失落起到了一種警醒的作用。他對伊斯蘭教這一少數(shù)民族宗教文化的本真呈現(xiàn),是對中華民族內(nèi)部異質(zhì)性文化資源的一次發(fā)掘。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文學史上占據(jù)著獨特的一席之地。也有人認為他皈依哲合忍耶這一伊斯蘭教派,具有極大的局限性和蒙昧性。他的宗教之路引導的是迷狂,是對現(xiàn)世生活的棄絕,走在一條與現(xiàn)代文明完全相反的道路上。他的宗教信仰表現(xiàn)的是一種種族中心主義和自我中心主義及英雄主義。
張承志之所以選擇了一條信仰之路,有其深刻的內(nèi)在淵源,應當辯證地看待他的選擇,任何狹隘的認識都是不可取的。張承志曾強調(diào):“我是一個回民,《心靈史》描寫的是我的母族。但是,這里絲毫沒有狹隘,我厭惡狹隘。我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擁有殉教史的派別,是因為,如果不如此,我就無法更清楚地寫出一個信仰的集團;不選擇一個在信仰上如此徹底的回族團體,我就無法寫出在中國未來文化前進中也許會愈加重要起來的、各種各樣的邊疆文明和深植于其中的信仰精神。簡言之,不做這樣的選擇,我就無法寫出我熱愛的概念——‘信仰的中國人,這樣的人在中國是否會逐漸多起來壯大起來,是關(guān)系到中國文化前途絕對重要的因素。我絕不相信中國人沒有信仰,中國會有前途?!薄拔覍憽缎撵`史》的目標不是為了宣教,更不是讓大家都信仰伊斯蘭教,而是希望在中國贊美信仰的精神。我認為,中國回民以伊斯蘭教的儀禮形式幾乎堅守了中國文化中所有優(yōu)秀的范疇,如‘知恥、‘禁忌、‘信義、‘忠誠、‘孝,這些文化精粹是全世界公認的人類文明的財富。他們對這些范疇重視的程度,說句一點也不夸張的話,遠遠超過了中國一般的漢族同胞。因為他們是用儀禮來堅守的,所以,他們同時也是在堅守一種文化傳統(tǒng)?!弊鳛橐环N個人信仰的宗教關(guān)懷和終極追求,張承志有選擇的自由,他的選擇也應該得到尊重。作為一個作家,他有表達自我的自由。一個人在堅持自己信仰內(nèi)容之外,也應該體味他人信仰的心情。在物欲橫流和道德虛無的時代,他高揚潔凈的精神和神圣的信仰,無疑具有時代意義。一個人若能夠哪怕是片刻地沉醉在審美烏托邦里為自己的心靈找到一塊自由的天地,就能夠保持一些對歷史和社會的個人獨特性,就不會完全淹沒在滾滾紅塵中,不致于完全被金錢和權(quán)力異化而不自知。對于張承志選擇宗教作為自我救贖的方式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是卻不能否認他作品里流露出的真誠。人不能總是生活在一個沒有意義沒有精神追求的世界里。雖然張承志的選擇或許只是一個精神迷夢,其激烈的姿態(tài)與現(xiàn)實生活完全錯位,遭到很多質(zhì)疑,這是必然的。他并沒有為現(xiàn)代中國人找到正確的精神救贖之路,但是,他為我們這個時代提供了對如何救渡問題的思考。這正是他的意義所在。
(鄭桂,湖北三峽大學文學院)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0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