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有登高的雅興,從登臨詩中可略知一二,因為詩是生活的一面鏡子。透過唐代文人的登臨詩,我們亦可窺見唐帝國的時代氣象。
先是陳子昂像巨人一樣挺立在幽州臺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保ā兜怯闹菖_歌》)
詩人立足于幽州,俯仰天地,朝前看,明君賢臣、英雄豪杰已一去不復返,追之不及;朝后看,志同道合的當代賢者尚未出現(xiàn),人生苦短,盼之不來。于是,沉重的孤獨襲上心頭,不禁愴然淚下。
像陳子昂這樣的在唐帝國建立以后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胸懷大志,才情四溢,夢想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然而一代女皇武則天卻對其“寵而不用”。在屢遭挫敗之后,他才把這深沉的人生感慨和歷史情懷,在幽州臺上,以不可阻擋之勢噴薄而出。我們今天重新來品味它,仍然仿佛置身于當時的歷史背景之中,看到了蒼茫的天宇,寥廓的原野,聽到了“盛唐之音”的先驅者那震撼人心的慷慨悲歌,感受著一種雄豪悲壯的美。
接著,二十多歲的詩人杜甫來到了泰山腳下:“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保ā锻馈罚?/p>
泰山為五岳之尊,在統(tǒng)治者的眼中,是封建政權“與天無極”、“天祿永得” (見《漢書·武帝紀》)的一個象征。統(tǒng)治者的這種觀念,自然引發(fā)了國人對泰山的一種崇高之感受和敬仰神往之情。在民族意識中,泰山已具有最高境界的象征意義?!皶斄杞^頂,一覽眾山小”,杜甫正是抱著登最高處的理想、創(chuàng)最輝煌業(yè)績的心情來望岳的。這詩句里洋溢著的雄渾之氣,千百年來,一直激勵著有所作為的人們。
其實,詩句的魅力,既是屬于詩人個人的,又是屬于那個時代的。只有輝煌的時代,才能為輝煌的人物提供形成魅力的條件。杜甫寫此詩的年代,正是唐玄宗在位的開元年間,那時,國家統(tǒng)一,經(jīng)濟繁榮,政治開明,文化發(fā)達,對外交流頻繁,社會充滿自信,像杜甫這樣隨著唐帝國的強盛而成長起來的詩人,他們有抱負,有見識,愿意也敢于沖破舊的樊籬,開拓新的局面,“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種自信,正是盛唐這樣的時代給予的。
但是,歲月流轉,杜甫并沒有這樣一路高歌下去。大歷二年(767年)的秋天,這位歷盡蹉跎的56歲老人在夔州登高抒懷:“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長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
首聯(lián)扣著夔州秋景寫登高見聞,特別是凄冷的秋風與凄厲哀怨的猿聲渲染了一種哀婉凄涼、深沉凝重的背景。頷聯(lián)氣勢特大,“落木蕭蕭”有遲暮之感,而“長江滾滾”,則頗似志士情懷;加上以“無邊”“不盡”作修飾,更覺悲涼慷慨、氣韻沉雄。頸聯(lián)直接抒情,層層遞進,筆法頓挫:秋之悲,濃于其他季節(jié);作客之悲,濃于其他處境;而常作客,且在萬里之外,則最可悲。登高易思家,有家歸不得,可憐;老而離鄉(xiāng)背井,更可憐;何況他還多病,又孤單,那就最可憐了。尾聯(lián)蕩開一筆,亦是抒情。潦倒之苦,國難家愁,本欲借酒遣愁,但由于因病斷酒,悲愁就更難以排遣,這又無端地給詩人增添了一層深深的惆悵和無奈的慨嘆。
杜甫寫這首詩時,安史之亂已經(jīng)結束四年了,但地方軍閥們又乘時而起,相互爭奪地盤,社會仍是一片混亂。在這種形勢下,他只得繼續(xù)“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其一》),在“何日是歸年”(《絕句·其二》)的嘆息聲中苦苦掙扎。因此,詩中抒發(fā)的這種“艱難”時世之愁,百年易過壯志成空的“苦恨”,既是杜甫個人的,又是整個唐王朝的。那哀鳴的青猿、飛旋的秋鳥、無邊落木、不盡長江構成的龐大交響樂,正是唐帝國大廈的鋼骨折斷之聲!
時光荏苒,杜牧、李商隱來了,他們都曾在樂游原望遠抒懷:“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云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原》)。
《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中,胸懷大志,常以韜略自負的杜牧自稱以“無能”為“有味”,說要逍遙江海的同時,卻又戀戀不舍地回望唐太宗的陵墓,遙想那輝煌的貞觀盛世?!稑酚卧分?, 詩人因“意不適”而觀古原,看到盡收眼底的壯麗山川,染上如血的晚霞,非常壯美。但詩人由這良辰美景中突然生發(fā)出一種悲哀的心情,夕照落霞景色雖好,但畢竟黃昏已近,難以長久。
杜牧、李商隱所處的時代是國運將盡的晚唐,盡管他們有抱負,但無法施展,很不得志。這兩首詩實際反映了他們的傷感情緒?!秾⒏皡桥d登樂游原一絕》一詩在嘲弄自己無用和羨慕太宗風范時,自然就表達出對當朝皇帝和國勢的失望和不滿。“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不管李商隱的本意如何,他卻在不經(jīng)意間為唐帝國的末日來臨譜寫了一曲挽歌。
譬如人的一生有少年、壯年、中年、老年,唐代登高詩歌也可以分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個時期。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就如“少年心事當拿云”的少年,志高氣盛。杜甫的《望岳》,則有著壯年人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他的《登高》則有著人到中年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杜牧、李商隱的詩則有著老年人的情懷,對美好一生留戀、哀嘆?!拔恼潞蠟闀r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些登臨詩,成了折射歷史的多棱鏡,魅力自然無窮。
(尹興梅,山東省臨朐第四中學)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