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云
那一夜,他重歸琴島,帶著一把陪伴他幾十年的小提琴。他袖上的黑紗還沒有脫去,他沉重的胳膊已托不起一個音符。面對波飛浪涌的大海如對已逝的母親和妻子,他的嗚咽甚至號啕很快就被拍岸的驚濤吞沒了!淚灑琴板,他艱難地舉起琴弓,如絲如縷、如泣如訴的一曲《梁?!吩谠乱沟墓聧u上流淌,似乎連浪花也放慢了奔跑的腳步,駐足傾聽。
他,內(nèi)地一個慘淡經(jīng)營的省級樂團(tuán)的首席提琴手,動蕩的歲月幾時能容下肩頭那把小小的提琴?上個世紀(jì)50年代中期是他最快樂的日子,剛從上海交響樂團(tuán)畢業(yè)的他就被內(nèi)地一個文工團(tuán)招走了。一個個音符從他那纖細(xì)敏感的指間飛出,《良宵》《牧歌》《新春樂》都是他的保留曲目。只是兩個半月后,一頂右派的帽子莫名其妙地飛到了他的頭頂,提琴被砸,他被下放農(nóng)場監(jiān)督勞動,砸礦石、挑煤渣、開荒種地。八年的勞動,饑荒貧病沒有讓他趴下,而他纖長的十指卻已腫大變形,傷痕累累,布滿老繭,再捧提琴時,他的惶恐陌生只化作一聲輕嘆。
幾乎是從頭學(xué)起,他的琴聲不復(fù)八年前的華麗,卻喑啞深沉,凄清渺遠(yuǎn),攝人魂魄。重登舞臺,再拉一曲《梁山伯與祝英臺》,二十五分鐘的曲子,他像拉了一個世紀(jì)。雷鳴般的掌聲里他幾乎暈厥過去。
他成為重放的鮮花,他成為音樂的使者。只是再一次讓他承受斷弦之痛的卻是相濡以沫的愛人,他毫不猶疑地放下了提琴,悉心照料纏綿病榻八年的妻子,直至她“化蝶”而去。
八年前他又飄回這座小島。這座留下過他童年啼哭和腳印的小島據(jù)說是音樂的島。他獨(dú)自居住在他母親留下的山頂上一座年久失修的洋樓里,這里的浪濤都鼓蕩著音樂,這里的空氣都充滿馨香,這里的佳木蔥蘢最善于傾聽。清晨鳥兒的啁啾是他的定時鬧鐘,夜晚,他要么下山面朝大海拉兩個小時的琴,要么在他的小屋里調(diào)弦試音,蟋蟀、四腳蛇都會搖頭晃腦地跑出來傾聽,它們是他的聽眾。小小的琴島是他詩意的棲息地,是他隨心所欲、不眠不休、無拘無束、無人喝彩的舞臺。
沒有人知道這個經(jīng)常不刮胡子、不打領(lǐng)帶,趿拉一雙沙灘鞋的流浪樂手的故事,人們只依稀仿佛聽過那天籟般的琴聲。這個現(xiàn)代的魯濱遜,偶爾也帶幾個學(xué)生,時不時友善地指點(diǎn)路邊賣藝樂手的指法,興致高時還會即興拉上一曲。
他與眾不同的琴聲夜夜在孤島上響起,有幾分落寞,幾分遺世獨(dú)立。這是一個孤島,一個流浪藝人的精神高地。
是的,這里是琴島,這里不是維也納。但他是琴島上惟一的莫扎特。
(小東摘自《金山》200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