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寄蒼茫

許俊文

人生猶如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遠行。兇與吉是無法預知的，所以才有許多的意外和無常。

也許是命運多舛，我的人生之舟曾經面臨觸礁沉沒的危境，但最后還是闖過來了，因此有人說我命大福大造化大，這說法似乎有點兒玄。就我自己的生命體驗而言，人生無常亦有常，一草一木有菩提。

那是五年前的一個夏天，我的生命遭遇一次重創(chuàng)，躺在北京一家醫(yī)院的病床上，不是胡亂地拽下氧氣管，就是扯掉麻醉泵，一會兒眩暈嘔吐，一會兒腦脊液泄漏，弄得陪護的妻擔驚受怕，惴惴不安，醫(yī)生護士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一支支鎮(zhèn)靜劑注入體內，但只能維持短暫的安靜。

病情一日日加重，生命一天天枯萎。此時，尋找生命的“安靜”所在，使其復歸于平和、安詳和從容的自然狀態(tài)，仿佛成了遠比藥物更有效的辦法。

蠓嚨的印象里，是一個燥熱的傍晚，我的生命之潮降到了最低點。就在我神志恍惚、妻子淚眼滂沱之際，一種天籟似的樂音帶著幾分神性，叩響我尚聰的左耳：“咚——”明凈清妙的單音仿佛發(fā)自幽深溶洞里的一滴水珠。俄爾，“咚”之音演變成一個聯綴的雙音：“叮——咚，?！恕?，叮咚復叮咚，不知不覺中已化作叮叮咚咚，最后匯成一條如詩如夢的音樂小溪，帶著輕松與歡快，從我干涸的心田潺潺流過。

那一個個晶瑩如水的音符，一旦滲進我的心靈深處，身上的病痛似乎即刻減輕了許多，紊亂的思維一經樂音的滋潤，煩躁、郁結的情緒悄悄消散，生命在聆聽中漸漸安靜下來。

當又一個黃昏降臨病房，我的心靈之門便早早地打開，殷殷期待著天籟的再次出現。然而，晚霞脈脈，病房寂寂。就在我神情沮喪、輾轉反側時，同室的一位病友會意地打開了他的“隨身聽”，于是，那美妙的樂音再度彌漫了我的心空。

清醒的時候打聽明白，那不同凡響的旋律來自日本環(huán)境音樂家神山純一的自然音樂療養(yǎng)院之一的《水的風景》。他的作品取自海拔幾千米處的自然之聲，以星座、水滴、鳥語、蟲聲等作為音符，音樂的旋律最大限度地體現大自然的原聲原味。諦聽這樣的音樂，無論你的情緒處于什么狀態(tài)，它都會使聽者變得神定氣閑，心靜胸清，讓你體味到生命的芬芳甘美，不在遠處的巨瀾狂濤，也不在人聲嘈雜的名利場上，它就在月白風清的當下地帶，就在一花一草的菩提之中。

同室的那位患喉癌的病友，見我如此熱愛自然音樂，就把《水的風景》磁帶送給了我。幾天后，他便在自然音樂的撫慰下，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打那以后，每當我感到生命虛弱和精神萎靡時，妻便用那清涼如水的天籟之音安慰我，滋潤我，使我得以在安靜的狀態(tài)下繼續(xù)人生的航程。

現在，那盤從北京病房帶回的磁帶就放置在我的書櫥里。五年多來，我只聽過幾次，每聽一次，我的眼里就盈滿了感激的淚水。贈我者已逝，作曲者遠隔重洋，我惟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寫下這篇短文，遙寄給西天的落霞和東方的星辰。

(劉漢生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