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言
①中國古代傳說中有趕尸這個行業(yè),那可真不簡單!要尸體不腐不爛,要尸體自己連蹦帶跳一晚上走個百十里地,那真得要有點邪術。更重要的還不是這些,趕尸的人還得要鎮(zhèn)得住那些鬼魂,不能讓他們在路上跑出來搗亂。
陸道士可算是一個“趕尸”專家。他從當小道士起就跟他師父當“鑼官”,一直到自己在后面壓陣,如今已成了老道士,從來就沒有出過一星半點的差錯。
所以,他的買賣特別好,每年只要跑兩回洞庭,下兩次湖廣,白花花的洋錢就可以賺個上千。
所以,他那所“宏法觀”也就愈蓋愈大。
名氣一大,價錢也就愈來愈高,趕一個死人,五十里路要三塊銀元,普通五百里的腳程,就得要銀元十五塊。
那年頭,十五塊銀元可以買好幾分地哩!價錢雖然高,找他的人依然多。只要死人能安然返鄉(xiāng),花兩個錢又算得了什么!
這天擦黑時,陸道士在西松酒樓遇上了小丘。小丘正為了酒樓老板不肯讓他欠賬,在那里賴著不走。
陸道士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老弟!咱倆喝一盅,我付賬。”
小丘看是陸道士,一咧黃板牙,笑著說:“道爺!咱小丘一盅可不夠勁??!”
“一壇怎么樣?”陸道士不在意地說了一聲,就在座位上坐了下來。
堂倌走過來擺下杯盤,不待吩咐,就送上四碟鹵味,跟著又捧上兩只小瓦壇,壇口上還用泥封著。
小丘雖然沒開過洋葷,卻也見過光景,一看就知道是好幾塊銀洋一壇的貴州茅臺,口涎不禁滴了下來。
陸道士打開酒壇,倒上兩杯,說:“老弟!來!盡量喝。”
酒過三巡,小丘已經(jīng)是滿面紅光。
陸道士放下杯子,目光掃了小丘一下,冷冷地說:“老弟!可愿跟我走一趟洞庭?十天半月就回來了,去不去?”
“去干啥?”
“跟我當鑼官?!?/p>
“鑼官?”小丘不由一愣。
說實話,小丘雖然曉得陸道士干的行當,可不太明了趕尸的光景,自然也不懂啥叫“鑼官”。
“就是替我在前面敲鑼喘道。”陸道士翻了翻眼皮,又問,“怎么樣?”
敲鑼喘道!輕松得很嘛!隨即小丘心里又是一緊,自己在前面喘道,后面豈不跟著一大串死人,說不定早晚就有兩只鋼爪掐住自己脖子……
想到這里,小丘不禁上下牙齒捉對兒打起顫來,說話也有點說不清楚了:“道爺!這……”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
“當然不怕!”小丘把腰桿往起挺了挺,是呀,咱小丘亂墳堆上睡過覺??墒牵钱吘共煌?!亂墳堆上盡是枯骨頭,而這些剛死不久的尸體,弄不好變了僵尸怎么辦?
“可是,嘿嘿……道爺,我不會誤你的事吧?”
陸道士肯定地說:“只要你聽我的,包準你誤不了。我早看上你了,你是一塊好材料!”
這一句贊賞話,使小丘打從心眼里樂起,心里的別扭勁也就丟到了九霄云外,連連點頭說:“好!我跟你去見識見識!”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陸道士站了起來:“老弟!就這么說定了,明晚就這個時候到我觀里來,一路上我管酒管飯,每天二百大錢。好了,我該回觀里去了?!?/p>
小丘就這樣干上了趕尸的鑼官。
現(xiàn)在,故事得從另一頭說起。
②劉家兄弟本是洞庭湖頭上的漢壽縣人,今年春季才跑單幫作買賣跑到“古文”這個地方來的。
他們兄弟倆住的地方,離“宏法觀”不過里把路。
兄弟倆是同父異母出生,雖然不是吃一個娘奶長大的,但卻相處得不錯。
這樣的兄弟照說不會出什么錯漏,誰知就在陸道士和小丘在西松樓把盞對飲的那一刻,兄弟倆竟然玩上了刀子。
您知道為什么?
根子卻出在劉大的老婆朱彩鳳的身上。
這朱彩鳳一副可人的模樣,今年二十三歲,在古文大街上走過,總惹得好些好色之徒瞪眼睛淌口涎的,想入非非。
她嫁給劉大已經(jīng)三年,三年來,她不但為劉家養(yǎng)了個胖娃娃,也贏得了劉家上下的一片愛戴。尤其是劉大的媽,更是疼愛這個嬌滴滴的兒媳婦。
因此,兄弟倆到湘西來時,婆婆便著她隨行,以便照顧兄弟倆的衣食。
朱彩鳳在這一方面是沒有話說的,漿漿洗洗,熬湯煮飯,侍候得兄弟倆舒舒服服,就好像呆在家里沒有出門似的。
彩鳳尤其對小叔子劉二特別好,比照顧自己丈夫還周到,還體貼,并不是她起了什么邪心眼,而是怕小叔子說閑話。
誰知劉二那混帳小子會錯了意,表錯了情。他還以為他那俏嫂子看上了他哩!
這并不是劉二沒有倫理觀念,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正是渾渾噩噩而偏又情潮泛濫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明白他干的事像不像話。
劉大三天兩頭要去沅陵縣城,雖然來回只有七八十里地,可是劉大多半都是在縣城里過夜。因此,劉二和他嫂子單獨相處的日子就多了些,日久天長,那害死人的“孽”根就種下了。
朱彩鳳卻一點也沒看出異樣來,直到有一天……
這天,劉大吃過午飯才到縣城里去,傍晚又下了一場大雨。他今天十成要在縣城里過夜了,劉二心里這樣盤算著。
夜里,大雨一直下個不住,雨點敲在屋頂?shù)耐咂稀皣W啦嘩啦”地響,這正是個好睡覺的天氣。
半夜里,朱彩鳳突覺胸口上有什么東西壓著,漸漸她醒了過來。那是一只手,這是她醒后第一個感覺。
她接著又發(fā)現(xiàn)自己上衣已被解開,那只手正重重地壓在她的乳房上,像捏面筋似地在出力搓揉。這一驚非同小可,兩手一把抓住那只魔手,嚴厲地問了一聲:“誰?”
其實,不用等對方答話,她已知道是誰了。她摸到那只手的小指頭上有個碗豆大的肉瘤,那不是她的小叔子么!
“是我?!眲⒍獯跤醯鼗卮?,顯然已經(jīng)情欲高亢。
這一瞬,朱彩鳳簡直比碰上了厲鬼還要震驚。她拼命將劉二的手移開,翻身從床上坐起,一手拉緊敞開的衣襟,一手推開劉二,厲聲說:“你怎么可以這樣,讓你哥哥……”
“哥哥不會回來的,”劉二身子又湊了過來,“我們好一好?!?/p>
朱彩鳳一面往后退,一面口里喊著:“小弟!你瘋了!”
劉二心里的盤算,原以為嫂子早已有意,保準一勾就上,想不到卻遭到對方拒絕。
他進房來時,已先熄了燈,此時看不見朱彩鳳驚駭?shù)谋砬?,嗯!他心里想,女人總是要裝模作樣一番的。于是,他一騰身上了床,將朱彩鳳抱了個結結實實,呼吸越來越急促。
朱彩鳳這才知道平時對這位小叔子好得過了頭,才惹出這個大麻煩來。
劉二孔武有力的身子將她壓得緊緊的,抱著她的兩條有力的手臂,更像一道鐵箍。
該怎么辦呢?如果要變臉發(fā)脾氣,惹起劉二的怒火,后果將不堪設想。答應小叔子么?那后果將更糟。
朱彩鳳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知道要用點心機才能度過危險。于是,她慢慢松弛下來,不像先前那樣抗拒?!皠e這樣壓著好不好?”她柔和地說,“人家氣都喘不過來了?!?/p>
“你要先答應我?!?/p>
“快放開我,”她避開正面的問題不答,“我要悶死了!”
劉二邪笑著松開了她。
“好,放開就放開,反正你跑不掉,你就是喊,也沒有人聽得見,你聽外面的雨有多大。”
這話正說明了劉二今晚的決心,不由使朱彩鳳打了個寒噤,她想拖一拖也許能將劉二的欲火壓下去。于是,她問:“你不怕?”
“怕誰?我只怕你不肯。”
“你哥哥知道了,我們都是死路。”
“你不說,他怎會知道?”
“日久天長,紙還包得住火?”
劉二沉默了,他畢竟不是一個作奸犯科的邪惡之徒,想到了日后的不良后果,也不禁有點膽寒。
朱彩鳳知道產(chǎn)生了嚇阻作用,于是又接著說:“小弟,回房去!今天的事當沒有一樣,忘掉它,我也不同你哥哥提。”
“不,我不甘心?!?/p>
“我是你的嫂子呀!回漢壽我給你找個標致的弟妹?!?/p>
“不,我只要你?!?/p>
“不行啊!”
“嫂子!我想你想瘋了!”劉二急促地說,“我只要你答應和我好一次,以后絕不纏你?!?/p>
男女之間的事,有了第一次開端,就會有無數(shù)次接著來。朱彩鳳懂得這個道理。她皺了皺眉頭,拿定了主意,于是說:“你今晚先回去,讓我好好想一想。”
“不行,今晚就要?!眲⒍f著,又一把將朱彩鳳抱了個緊。
“我不想被人家用強,”朱彩鳳冷冰冰說,“你要想蠻干,我寧死也不會答應你?!?/p>
劉二聽那冷冰冰的口氣,不是他認為的裝模作樣,不敢貿(mào)然行事將好事弄糟,于是松了手說:“你可不能誆我!”“不會的,你讓我好好想幾天?!?/p>
劉二這才放開她,從床上下來,臨走時,又鄭重交待她說:“你要不答應我好一次,我死了也不會甘心!”
想不到這一句“我死了也不會甘心”的話到后來竟靈驗了。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這件事情發(fā)生后,朱彩鳳開始有了警惕,慢慢地開始冷淡劉二,不讓他有接近她的機會。
她本想將這件事情告訴劉大,但她又不愿傷了他們兄弟間的和氣,同時,她的確也有幾分疼愛劉二,她不愿就此毀了他。古話說得好,一個烈婦,可擋百個浪漢,褲帶子拴在自己腰上,只要自己不解套結,男人想瘋了,又能把她怎么樣?
其實,朱彩鳳又想錯了。
嫂子的躲避,劉二看得很明白,朱彩鳳沒有向他哥哥提那樁事,他心里也雪亮。他如果是聰明人,懂得他嫂子的好意,就此收起那點邪念,未嘗不是件好事。
偏偏,這渾小子的想法愈來愈邪。
朱彩鳳為什么不向他哥哥提起那晚上的事呢?劉二想,嫂子一定是疼他,愛他,護著他的。
為什么對他又這樣冷淡呢?劉二的想法是:女人家嘛!膽子總是小的,她一定是有點怕。
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自己想生米煮成熟飯,嫂子也就沒有話說了。用什么法子呢?他想到用強,那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這天,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劉大突然想到第二天早上有筆買賣要在沅陵城里交易,于是,晚飯也來不及吃,就要星夜趕到縣城里去。
叔嫂兩人默然地吃完晚飯,朱彩鳳匆匆地收拾好碗筷,急忙回到房里,準備關門下鍵。朱彩鳳前腳進屋,還來不及關上門,劉二已后腳跟了進來。
朱彩鳳一看劉二目中像要冒火,知道不是好兆頭,于是不動聲色地說:“我要換衣服,你跟進來干什么?”
劉二不言不笑,跨進門來,兩眼直愣愣地望了彩鳳半天,方冷冷地說:“嫂子!你想了快一個月了,還沒有想好?”
朱彩鳳這才知道小叔子被色迷了心竅,還沒有回頭的意思,于是直截了當?shù)鼗卮鹚f:“我想過了,我不能答應你!”
“原來你是在誆我!”
“你不要逼我,不然,我會告訴你哥哥?!?/p>
“告訴他吧!反正我不想活了。”劉二說著,從身上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朱彩鳳不禁心頭大駭,但是仍不忘告誡對方:“小叔子逼奸兄嫂,你知道是什么罪?”
“死罪!”劉二目光中布滿血絲,“與其活著受罪,不如痛快痛快再去挨上一刀?!笨礃幼?,劉二為了一親芳澤,連性命都豁出去了。
朱彩鳳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那天晚上能夠拒絕劉二的非份之求,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了。現(xiàn)在,面對一個失性的人,一把寒光閃閃的尖刀,她又能作什么呢?除了閉目失貞之外……
“先把刀放下!”她柔和地說,“我早告訴過你了,我不喜歡人家對我用強?!?/p>
“我也不喜歡老是被人家耍!”劉二說著,目露兇光地舉起了手里的刀,逼著朱彩鳳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一直退到床邊,劉二一把推翻朱彩鳳,隨手撕裂了她的上衣,他曾經(jīng)撫過的胸部露了出來。
劉二現(xiàn)在像一頭獸,丟掉手中的刀,他忘記關門,也忘記熄燈,就瘋狂地撲到朱彩鳳的身上。
這一瞬間,朱彩鳳只感到像是掉進一個無底深淵,撲在她身上的,是一頭青面獠牙的怪獸。
驀然,房內響起了一聲暴喝:“好大膽的狗東西!”
這一聲喝,猶如晴天霹靂,把劉二的獸欲嚇退了一半,朱彩鳳也在半昏迷中嚇醒了過來。
進來的不是別人,是怒不可遏的劉大,手里正拿著劉二丟在地上的刀子。
劉大不是到沅陵去了么?
怎么又突然回來了呢?
這就應了故事人的一句老套——合該有事。
原來劉大走到半路上想起忘記帶賬簿,于是又回來拿。
大門是閂著的,如果他從前門進來,必定要先敲門,那么他就撞不到這樁令人火冒三千丈的事情了。
偏偏他是從后院矮墻跳進來的。
說起這件事,可也真巧,他返回家時,剛好一陣便急,于是繞到后院菜地的茅坑去解便。完事后,他為了圖省事,就從矮墻上翻了進來。
且說劉二聽見暴喝后,連忙收韁勒馬,猛一回身。
劉大更看清了他妻子的狼狽相,酥胸全露,外褲褪到腳踝處,小紅褲衫的帶子已被拉斷,松松地滑下小腹,肚臍露在外面……
“你……”劉二驚得只出了一個字,劉大手里的尖刀已經(jīng)插進了他的胸口。
其實,劉大并無心殺他的弟弟,只是過度的憤怒使他忘記了自己手里拿的是刀子,他只是想給那混帳小弟狠狠地一拳。
當殷紅的血從劉二的胸口淌下來時,劉大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事,頭腦立即清醒了,他雙手捶擊自己的頭,高喊著:“天啊!天?。 ?/p>
這一瞬間,劉二目光中的神色是可怖的,他右手顫抖地握住胸口的刀柄,望了朱彩鳳一眼,聲音嘶啞斷續(xù)地說:“我……我死也不甘……心!”
話聲中,他猛一用力,刀子從胸口里拔了出來,鮮血濺了劉大一頭一臉,他搶上去扶住劉二。
突然,劉二手一揚,寒光一閃,刀尖又插進了劉大的胸口,不知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但他畢竟做了。
這一切的一切都發(fā)生在一眨眼之間,朱彩鳳還沒有回過神來,這一對同命的兄弟已相擁著倒在血泊之中。
朱彩鳳被這突來的變故嚇傻了,她忘記自己身上半裸,怔怔地躺在床上好一陣子。
等她頭腦清醒過來,從床上爬起來時,兄弟倆早已斷了氣。
過度的驚嚇使她忘掉了哭喊,她翻翻兩人的眼皮,知道已經(jīng)死了,她無言地蹲在尸體旁邊。
一個意念閃過她的腦際,死吧!禍由我起,我還有什么臉見公婆?
但另一個意念也同時浮上了她的腦子:總不能讓他們兄弟倆埋骨異鄉(xiāng)呀!好歹將尸體弄回去再說,要死也得見了公婆的面,說清了事情的原委再死,絕不能這樣死得不明不白的。
于是,朱彩鳳想到了“宏法觀”的陸道士。
③陸道士在西松樓和小丘分手后,回到觀里時,朱彩鳳已經(jīng)在候著了。朱彩鳳說明來意后,陸道士滿口答應。
固然是因為朱彩鳳許的重酬使他動了心,但多多少少他還是想幫朱彩鳳的忙。一個流落外地的婦道人家,萬一這事弄到官府里去那是有理都說不清的。
他立即派幾個小道士到朱彩鳳家,將屋子打掃洗刷一番,連夜將兩具尸體抬到觀里,以便第二天晚上和他觀里的大隊人馬一齊出發(fā)。
同時,陸道士答應朱彩鳳,到漢壽見到她的公婆時,可以為這件血案作證,與她毫無關系。
不過,朱彩鳳倒并不關心這些后果的。
天擦黑時,小丘身上掛著小包袱,來到“宏法觀”。
小寡婦朱彩鳳也搭掛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坐在觀里頭。
陸道士已是一身“戎”裝,道冠、道袍,手拿佛塵,腰掛桃木劍,真有那么一點仙風道骨的味兒。
陸道士一見小丘進來,即抬頭說:“老弟!就等你啦!來!把這個拿著?!闭f著,指了指桌上的一面大鑼。
小丘拿起大鑼,好奇地就要敲上一下。
陸道士一探手將鑼捂住,說:“老弟!還不到敲的時候,你將我那群伙計敲出來,可夠你瞧的啦!”
小丘趕忙縮回了手。
陸道士又說:“上路時,你們兩人走前頭,千萬記住,不可回過頭來看,嚇著你們我可不負責任?!?/p>
“她也去?”小丘伸了伸舌頭。他想,一個娘們家怎么會有這樣大的膽子,不由得問上一聲。
“唔!”陸道士點了點頭說,“她丈夫的靈體也在我們這一群伙計當中,她要隨行照拂。”
“好了!”陸道士又在發(fā)號施令,“現(xiàn)在準備上路了。咱們盡量抄僻靜的山道,天亮之前要趕到北榕鎮(zhèn)?!?/p>
陸道士說著打開了一扇屋門,那里頭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見。
陸道士拔出桃木劍往黑屋里一指,高聲叫著:“伙計們!我陸道士是要送各位回鄉(xiāng)歸土的,路上給我安份點,要是誰敢搗蛋,小心我用桃木劍斬掉你。好!我們這就上路。聽見鑼響,按先來后到的次序一個個地走出來?!?/p>
小丘看著陸道士說話時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再一想這一大群死人要跟在自己后頭,萬一陸道士的符咒失了靈……他真有點后悔答應來干這不是人干的鑼官了。
陸道士說完話,又執(zhí)劍進入黑屋中去轉了一下,走出來后,向他們兩人揮揮手說:“好!開始上路。丘老弟!”他略略一頓,又向小丘交待一番,“出觀門的時候,敲一下鑼;以后凡是過橋、過溝、上坡、下坡、拐彎抹角什么的,都要敲一下,逢到有岔路的時候,我會告訴你怎樣走法,路上要是悶得慌,你倆可以說說話?!?/p>
小丘囁嚅地問:“回頭看會怎樣?”
陸道士加重語氣地說:“會嚇掉你的魂!聽我的話,準沒有錯,好!上路吧!”
小丘望了朱彩鳳一眼,兩人默默無言地并肩走出了“宏法觀”。在觀門口,小丘敲響了第一鑼。
鑼聲敲響后,他們身后出現(xiàn)了古怪的聲音,“撲突,撲突”地此起彼落,小丘感到身后有一雙長著長長指甲的鬼爪要掐到脖子上來,想著想著,他不禁緊緊地縮起脖子。
朱彩鳳雖然也感到背脊上像有條小毛蟲在爬,但她還算鎮(zhèn)靜的,過度的悲哀使得她的神經(jīng)已有些麻木了。
一路上,陸道士在后面吆吆喝喝地沒個完:“劉大爺!你可真是老了,你那兩條腿怎么老是邁不開的?”
“喂!走第四個的那位姓汪的,走路怎么勾著頭?”
真新鮮!硬挺挺的死人還會勾著頭?心情緊張的小丘,不禁又想笑。
陸道士的吆喝聲又響了起來:“劉大,你怎么拖拖拉拉的,瞧你兄弟走得多有勁,快點跟上去!”
朱彩鳳心里不禁一酸,兩行珠淚也不由得掉了下來。她真想回頭去看丈夫一眼,她想起陸道士的警告,強自忍住了。
一路上,陸道士可真夠忙的,一方面要指揮死人的隊伍,一方面又要指示行路的方向。
途中休息了兩次,小丘和朱彩鳳即使在坐下歇口氣的時候,也沒敢回過頭去看一下。
四更天,他們已走了七十來里地,到了北榕。
④湘西既然流行趕尸,所以北榕鎮(zhèn)外也有一家專門留宿死人的“鬼棧房”。
這家“鬼棧房”的主人是一對年過六十的老夫婦。他們跟陸道士有過交往,一聽鑼聲,他們就能知道誰來了,老夫婦倆早已舉著火把在棧房門口迎候。
迎候可是迎候,他們兩人的眼睛卻閉得緊緊的。
陸道士喝了一聲“?!?,這支隊伍連兩個活人在內都停了下來。
“陸道爺!”棧房老板打著招呼說,“我盤算著這兩天你也該來了,這一趟多少位?”
陸道士笑著說:“本來只有十一位,昨晚臨時加了兩位,湊足了十三太保!”
“那你不成了李克用了么?”棧房老板打著哈哈,“快將他們安頓好吧,天快亮了哩!”
“是?。 标懙朗繎艘宦?,又向小丘他們招呼著說,“你們兩人站到一邊去,閉上眼睛。”
小丘和朱彩鳳兩個連忙側過身去,閉上眼睛。
一陣“撲通,撲通”的聲音從他們身旁響過,漸漸地隱入客棧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陸道士回來了,吩咐小丘二人可以睜開眼了。
朱彩鳳說:“道爺!我能不能……”
“走吧!”陸道士揮了揮手說,“我?guī)闳ィ 标懙朗磕闷鹨槐K油燈,領著朱彩鳳進入了停放死人的那間大房子。
屋子里一片漆黑,沒有窗戶,進門處是一道隔墻,以防屋門開關時漏進光線來。
尸體一順邊面對墻壁站得筆直,每一具尸體的面門上都貼著一張陸道士畫的符咒。
雖然看不見面門,但朱彩鳳從衣服上認出了她的丈夫和小叔。她點上火燭,并為他們焚化紙錢。
當然,她也為其他的同伴燒了一些紙錢,希望他們一路上多多照顧她的兩個親人。
屋內有一種陰沉沉的氣氛,朱彩鳳并不感到害怕,一方面是因為這兩個死人是她的親人,一方面是因為她相信陸道士所貼符咒的力量。
祭奠一番后,兩人退出那間屋子,陸道士將屋門牢牢扣上。
趕了一夜路,他們也該睡覺了。陸道士和小丘就在堂屋里搭了一個地鋪。朱彩鳳是女客,老板特地在后院里為她收拾了一間屋子,讓她安安靜靜地睡一覺。
傍晚,他們三人都已起身,準備開始第二晚的行程。
誰知,當他們吃過晚飯后,天上竟下起毛毛雨,看樣子這雨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停下來的。趕尸的人不怕月亮不怕星,就怕響雷落雨天。
于是,陸道士決定暫不起程,在北榕再住一晚。
天黑后,老板夫婦忙了一天,逕自回房安歇。陸道士則跟小丘兩人在堂屋里喝酒。
朱彩鳳躺在床上瞪著眼,白天睡足了覺,再加上愁腸百結,哪里還睡得著。
她突然想起,她的丈夫和小叔餓了一整天,死人既然會走路,會聽陸道士的話,那他們也一定知道肚子餓的。
她本來想去找陸道士,但又想陸道士一定不肯。如果他肯的話,早就應該交待店主給死人每人送一碗水飯去了。
于是,她偷偷地溜進廚房,添了兩碗飯,泡上水,將兩只碗疊在一起,一手拿著燈,一手托著飯,進了那間黑屋。
迎面一陣陰風差點刮熄了她手里的燈,她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發(fā)都豎了起來。
她心里不禁暗暗禱告:“劉大!保佑我!我替你們送飯來了!”
說也奇怪,那陣陰惻惻的風,立刻消失了。
朱彩鳳有了信心,她與親人的靈魂已經(jīng)有了感應,膽子也壯了起來,燈上的火苗也旺了許多。
她將水飯分放在劉大劉二的面前,出于好奇和另一種說不出的渴望,她放膽將劉大面上那張符紙掀了起來。
劉大的面色很安詳,眼睛也閉得緊緊的。
她又掀開劉二面上的符紙,卻差一點嚇得她大叫起來——劉二的嘴歪曲著,像是無限憤恨的樣子,眼睛睜得很大,充滿血絲,露出森森可怕的目光。
驀地,朱彩鳳想到劉二臨死前說的那句話:“我死也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