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夜聽靈谷

初夏，是一個萬物蓬勃生長的季節(jié)，也是令人心動神漾的時節(jié)。然而我，卻在那個誰也管不著的日子里，悄悄地攜妻挈子，暮投東郊，夜宿靈谷。

這里真正是南京的一塊風(fēng)水寶地。

暮色蒼茫之中，遠(yuǎn)眺紫金山，黑魃魃的一片，像一條巨龍蜿蜒匍匐在褐灰色的天幕之下。晚霞已經(jīng)由紅變暗，惟獨四周還露出一點亮色。高高的靈谷塔猶如一支巨大的竹筍直刺蒼穹，早出的星星高懸在塔尖，似仙人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給人以一種神秘的感覺。臨近的寺廟里隱隱約約傳來僧眾們擊鼓唱經(jīng)的聲音，微微的晚風(fēng)吹拂著樹林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百烏優(yōu)游歸巢，呼朋喚侶，叫聲此起彼伏，更增添了一種靜穆而安謐的氣氛。

山中的晚景已經(jīng)非同一般，而五月的景色此時看來也與四季絕異。特別是那綠色，純正的綠色，一絲雜色都不見的厚厚的沉甸甸的綠色，簡直令你陶醉，甚至令你懷疑：天底下竟有這一般的綠？這綠啊!你無論如何也選不出一種其他的綠色與之相比，你找出的任何一個詞語來形容或描繪它，都似乎是對它的貶低和襄瀆。

夜晚，天宇顯得特別的澄明空澈，星星都淡退了，月亮像一只銀盤掛在樹梢上，如水的清輝灑向密密叢叢的松柏，投下黑白相間的影子，好比一盤已成殘局的圍棋。不知什么時候，月光透過窗牖小心翼翼地潛至床前，斜照在地上，恰似一層厚厚的秋霜。萬籟俱寂，蟄蟲聲息，惟有小鳥被月色所驚，撲楞楞地從這個枝頭飛向那個枝頭。眼看著這迷人的夜景，我不由得輕輕地吟起古人的詩句，遙想起家鄉(xiāng)與兄弟。

月色分外皎潔，照得我欲眠還覺，睡意全無。于是輕輕地打開床燈，披衣起坐于窗前。推去窗扉，一股新鮮的空氣扔窗而入，幾乎將人襲倒。我禁不住舒展雙臂，深深地吸入一口，直覺沁人丹田。再吸一口，細(xì)細(xì)品味，感到?jīng)鰶龅?，爽爽的，略帶點兒甜味。我不能自已，索性雙腿盤坐在椅子上，作跌坐狀，一邊貪婪地吸氣，一邊閉目養(yǎng)神，清除雜念，專注地聽著這密林深壑中夏夜的動靜。忽然有一種聲音，時斷時續(xù)，若有若無，反復(fù)縈繞耳際。其為形也，初則似起于密林之末，幽谷之底，漸漸地穿樹透木，越山渡水，由遠(yuǎn)而近，逶迤而來。如泣如訴，如哀如怨，若屈原之吟澤畔，明妃之征漠北。繼則嗚嗚作響，轟然而至，似天風(fēng)云濤，排山倒海，如劉邦之唱大風(fēng)慷慨蒼健；項羽之歌虞兮，悲壯凄惶。終又飄然而去，且行且邈，余音裊裊，悠然曠然，猶老聃之出函谷，陶潛之誦歸去。其為神也，輕松愉悅，似春江月夜；瀟灑飄逸，若漁舟唱晚；蒼涼凄切，如陽關(guān)三疊；婉轉(zhuǎn)悠揚，比二泉映月。其為用也，則師曠之調(diào)琴，遇高山流水；弄玉之吹蕭，有鳳凰來儀；李憑之彈箜篌，石破天驚；京女之撥琵琶，淚濕青衫。直聽得山更幽，林愈靜；天更空，明食不果愈明；水不流；凝停。韻勾三魂，律動五臟，飄飄欲仙，如癲如狂……

室內(nèi)，在月光的映影下，燈暈顯得有些昏黃，更呈現(xiàn)出一派溫馨浪漫的氣息。小兒正在酣睡，歪著頭，平展雙臂，右腿直伸，左腿向內(nèi)彎曲，展現(xiàn)出一個大大的變形的“方”字。妻子向右側(cè)身而臥，像一輪上弦月，看去似乎年輕了許多。微微的鼾聲，細(xì)細(xì)的夢囈，給這夏夜蒙上了一層恬靜安寧的色彩。未幾，妻子翻了一個身，面朝向我，乜斜著雙眼問：“怎么還沒睡?”

“你聽，多好聽的聲音!”

“什么聲音?怎么我就聽不到?”

“你要用心聽?！?/p>

妻子又認(rèn)真地聽了一會，搖搖頭：“明月在天，星河淡淡，四無聲息，何來妙音!”

“用心聽，不是用耳聽。”

“不用耳而用心，怎么聽?”妻子疑惑不解。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最好聽的聲音在有無之間，應(yīng)須用心體悟。心中有它就有，心中無它就無。自然之聲，天籟之音，你覺得它難聽，它就如嘔啞嘲哳，你希望它好聽，它就是瑤池仙樂——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聽?！闭f完，我朝妻子莞爾一笑。

“用心諦聽……”妻子自言自語，又遲疑不決：“嗯，你是說：天籟自然是最玄妙的，也是最美妙的。以心與之，以情合之，才能獲得最大的享受?”

妻子終于懂了!

我不由得報以會心的一笑：“林泉之趣，山水之勝，要在心聽目想，以神會之。——你是知音!”

投宿靈谷，夜聽得意，差點使我忘乎所以，一時竟不知我之為彼也抑或彼之為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