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英林
我生于1937年“七七”事變前夜冀中平原一個不是很大的鄉(xiāng)村里。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常年抗日在外。至解放戰(zhàn)爭勝利前夕我來與父親同住前,父親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只是一兩次短暫的模糊的記憶。所以,雖然我內(nèi)心對父親十分崇敬,而要叫聲“爹”卻是較難出口的。
我記得,那時大家都說我們村是抗戰(zhàn)模范村,周邊村里大多有日軍的炮樓,唯獨我村沒有。因為日軍白天派人監(jiān)工修炮樓,到了晚上,他們怕被八路軍干掉,就撤走了,日軍漢奸一走,炮樓就立即被老百姓拆除了。反復(fù)如此。時間一長,日軍也就失去了再修炮樓的信心。
我記得大概是在“五一”大掃蕩的年份里,有一天早晨,我村遭到敵人的突然襲擊,我們被手端刺刀的日偽軍堵在了屋里,母親和一個與我們就伴的叔伯姐姐遭到了日本兵的拳打腳踢,我們被逼到小學(xué)廣場上去開會;我和弟弟緊緊依偎在母親和大姐姐的懷抱里。
我記得,一旦遇到上述情況,母親總是抱著或拉著我們躲到靠后的人群深處,或把我們?nèi)o關(guān)系密切的鄰居,怕被漢奸認出我們是“抗屬”。
我記得,在我家隔院的一個叔伯哥哥家的上房里,日本兵和漢奸采取吊打、壓杠子和灌辣椒水等酷刑逼那些受懷疑的維持會人員供出“八路到底藏在哪里?”側(cè)對門的一個伯伯,不久便含恨死在了這次酷刑所造成的內(nèi)傷里。鄰村我那唯一的姑父,也是被日本兵這樣活活打死的。
我記得,在日軍漢奸的圍追堵截中被打死者的家人,夜晚在房上哭喊招魂的,聲音是多么地凄慘,令人不寒而栗。
我記得,我那位現(xiàn)在石市工作的表弟生母就是在逃跑中被日本兵打死的,他也摔傷致殘,被我的一位無子女的姨姨抱養(yǎng),而長大成人的他很爭氣,后來成了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級工程技術(shù)人員。
我的母親是個勤勞善良、愛憎分明的好母親。作為“抗屬”,我家成了真正的“堡壘戶”。每當(dāng)區(qū)縣干部住到我家里時,這個叫大嫂,那個叫大嬸,女同志摟抱著我們親若小弟弟;男同志抱住我們用胡子扎得我們哏哏笑,真是親如一家,好不熱鬧。
我記得,為防萬一,村里抗日骨干夜晚聚到我家,在正房東頭的夾墻里挖地洞,母親忙里忙外燒水做飯,懂事的我也不肯睡覺,就站到大門口望風(fēng)、放哨。為砌洞口,我也幫著搬磚,不小心摔倒在地,磕破了嘴唇,流著血卻不敢大聲哭泣。
為了支持我的父親在外抗日,小腳的母親帶著我們兄弟二人辛勤耕作,紡線、織布,忙里忙外,既為著我們母子三人的生計,也還得供給父親一部分衣物、鞋襪和零花。為搶農(nóng)時,母親一人忙不過來時,就帶上年幼的我們兄弟倆學(xué)習(xí)間苗、鋤草、翻紅薯蔓等農(nóng)活。弟弟貪玩不好好學(xué),我卻能想著多給母親幫點忙。我們母子實在干不了的農(nóng)活,才去找村干部要(抗屬)“代耕”或者找關(guān)系密切的街鄰幫助。澆地時,我總是陪著大人改溝子;在遠處地里干活、需要送飯時,母親忙不過來也總是把這個活讓我去干。我個頭不高力單薄,還總想挑著擔(dān)子走快些,邊走邊換肩時碰灑了罐子里的稀飯,只把干糧送到地里,幫工的大人們也不生氣,就喝著井里的涼水吃干糧。母親知道了也總是安慰我:“累了就歇歇,放下?lián)釉贀Q肩。”不安慰還好,一安慰我倒傷心地哭了起來。為了報答人家的幫忙之恩,人家澆地需要改溝子的,母親總是主動讓我去給人家?guī)兔Γ簿桶艘欢ǔ潭壬系膿Q工之意。
抗戰(zhàn)時,鄉(xiāng)親們的生活都十分艱苦,冬天農(nóng)閑時都很少吃糧。為了過冬,秋末時家家戶戶總是擦不少紅薯干、蘿卜片,加上井藏的新鮮紅薯和窖藏的蘿卜、大白菜,就成了人們過冬的主、副食。一天,母親擦下不少紅薯片要吊到房頂上去晾曬,房子高,我力氣小,怕一下吊不到房頂上,就站在矮一些的墻頭上,先吊到墻上緩一緩,再遞給房頂上的弟弟。吊了幾筐還可以,但時間一長就沒有力氣了。記得在吊另一筐時,筐快到墻頭了,我因換手時未抓牢繩子,筐子掉到了地下,我被閃到了墻外面,摔得我疼痛難忍,好久爬不起來,母親急忙過來抱起我痛哭不止。我雖倔強地咬著牙盡量不哭,卻也喊出了:“我爹在哪里?”他們行動機密,又有誰能搞清楚他們到底在哪里,只是偶爾聽村干部們說:“前些天有人看到他們在鐵道東活動,現(xiàn)在有可能到路西了吧?”“前不久他們又在一個村里于天亮前掏出一個大漢奸殺了。”……解放后,偶爾提到我被摔傷的這些事,父親總是深感愧疚地含淚難語。
我記得,我家對門一個比我大許多歲的晚輩(論輩份他叫我叔叔),名叫“造記”,他對我家?guī)椭畲?,起糞、墊圈這樣的臟活、累活總是他幫著干。母親過意不去,不是做件衣服,就是做雙鞋給他穿。日軍“掃蕩”時,也總是他們兄弟三個輪流背著我跑,拉著我走,有時跑散了,幾天幾夜見不到母親的面,我心里也不慌。造記是我童時心目中的英雄,他在村里當(dāng)過民兵隊長,后來參加了八路軍的區(qū)小隊,作戰(zhàn)勇敢槍法好。有一次,他騎自行車到外面單獨活動,碰上幾個漢奸緊追不舍,他掏出手槍放倒兩個,嚇得敵人趴在地上不敢追了,等他們回過神、爬起來再追,造記騎著車子早已跑出去好遠了。后來他犧牲了,犧牲在與敵人搏殺的戰(zhàn)斗中,我聽說后十分悲痛。1958年我回鄉(xiāng)時,首先來到他家里,進門就喊造記的名字。他娘含淚提醒我:“他不是犧牲了嗎?傻孩子?!蔽也琶偷匦盐蜻^來。
母親一輩子特別是抗戰(zhàn)時的母親,除了吃苦耐勞之外,節(jié)儉持家是街鄰們所特別稱頌的。她對自己幾乎刻薄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總是糠一口,菜一口,吃塊紅薯算是好的,米面很少沾她的口,省下的米和面總是等區(qū)縣干部來時或用人時才會舍得拿出來吃。每當(dāng)此時,我兄弟二人算是可以享到一點口福,而母親仍是背地里吃糠菜和紅薯。所以,我特別崇敬我的母親——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疼愛別人而唯獨沒有她自己的好母親。
父親為抗日工作,常年奔波在外,我對他的直接記憶少得可憐。記得有一次八路軍的干部正在一個村里開會時,突遭敵人包圍,不少人藏進了一個未挖通的大地道里,后來,由于叛徒出賣,敵人找到了洞口,他們點著了柴火和辣椒,往里扇風(fēng)灌煙,嗆死了不少人,后經(jīng)部分武裝人員與外面的人員配合,強行沖殺了一番才使剩余的群眾幸免于難。據(jù)說父親是未鉆此洞的人員。以后我才了解到父親當(dāng)時是縣公安局除奸隊的主要負責(zé)人,經(jīng)常攪得敵人心神不安,所以日偽曾出告示以數(shù)百現(xiàn)大洋買他的人頭,但始終未能得逞。父親是個很少談?wù)撟约嚎箲?zhàn)事跡的人,解放后我僅有一次聽到他和一位戰(zhàn)友談起他在一次遭敵包圍后未能突圍出去,就藏到了一個廁所里,將裝不了幾粒子彈的小手槍頂上膛,一旦敵人闖進來,就決一死戰(zhàn),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最后一粒子彈留給自己,決不當(dāng)敵人的俘虜。
以上是我對抗戰(zhàn)時期的部分童年記憶和掠影。我的愛和恨就萌生在這些記憶里。我的吃苦精神、助人為樂、盡力做好事不做壞事的純樸感情和品格也潛藏在這些記憶和父母的言傳身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