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及其《江城子》詞

因了興趣的轉(zhuǎn)移，其愛好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即由對古代男性作家作品的喜愛，轉(zhuǎn)而對古代女性作家作品的青睞。近年來，我先后拜讀了陳東原的《中國婦女生活史》、輝群的《女性與文學(xué)》、謝無量的《中國婦女文學(xué)史》以及譚正璧的《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話》等有關(guān)書籍。之后深有感觸。如若把男性作品比作大山，那么女性作品就像流水；如若把男性作品比作梅樹，那么女性作品就是美人蕉。一有陽剛之氣，一有陰柔之美。二者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使得整個文學(xué)園地豐富多彩，搖曳多姿。

然而遺憾的是，在整個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社會里，女性生活處處受到男性的操縱、壓迫、欺騙、藐視……即便是才女也難逃如此之命運。自漢至清，諸多女作家作品流失量大，生平無法考定，便可見一斑。盡管她們也還多是官宦之女，名門之后。對這些女作家，我們只能是水中望月、霧里看花。但使我們高興的是，每個著名的女作家，他們的身世都帶有浪漫的意味，仿佛她們本身就是一篇絕妙的文章，而她們的作品又是她們身世的寫照。

苦命女作家朱淑真就是其中一個。提及朱淑真，我們自然想到李清照，盡管朱比李晚數(shù)十年。因為她們多有類似之處。諸如李出身名人之后，朱出身官宦之家；她們鄙有溫馨愉快的童年；她們都有凄苦不幸的人生：李自稱易安居士，朱自號幽棲居土；李有《漱玉詞》，朱有《斷腸詞》；李能詩能詞能書能畫，朱喜詩詞，工書畫，曉音律；其作品風(fēng)格也都具陰柔之美。可不幸的是，在當(dāng)時，朱淑真的聲位遠(yuǎn)不及李清照，王唐佐替她作的傳又逸失不傳。再加之近人輯的《宋詞媛朱淑真事略》，又遠(yuǎn)不如俞正燮輯的《易安居士事輯》可據(jù)，所以，她的生卒年月不祥，其籍貫也只約略知道是浙江錢塘(今杭州)。具體到她是宦官之女及其悲苦人生，都是從其作品中得知的。

其實，朱淑真的作品，量之大，在元代以前的女性作家中是獨一無二的。今本《斷腸集》，共有詩集十卷，詩后集七卷，詞一卷。別有《璇璣圖記》一卷(見王士禎《池北偶談》)，另從《斷腸集序》中可知曉一些其它信息?！稊嗄c集序》中有這樣一段表述文字：“比往武陵，見旅邸中好事者傳誦朱淑詞，每竊聽之：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者所能及?未嘗不一唱而三嘆也!”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知她的詞在當(dāng)時已很盛行。因為它得到了一般人的欣賞和傳誦。再就發(fā)現(xiàn)了其詞的長處，即“有新意”、“有實境”?！扒逍峦覃悺笔怯行乱獾谋硎?，“蓄思含情”是有實境的寫照。

下面就看其詞的這一長處，在她的代表作品之一《江城子》中的具體體現(xiàn)。

詞篇這樣寫到：

“斜風(fēng)細(xì)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昨宵結(jié)得夢因緣，水云間，悄無言，爭奈醒采愁恨又依然!展轉(zhuǎn)衾，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這是一首感情真摯的愛戀之詞。也是一首絕望的失戀之詞。這種既真摯又絕望的愛戀之情，是通過現(xiàn)實的期盼、夢幻的相見，再到夢醒的懊惱的反復(fù)渲染中得以充分表現(xiàn)的。

在現(xiàn)實的期盼這一內(nèi)容單元里；作者首先設(shè)置一個“斜風(fēng)細(xì)雨”、“春寒”料俏的典型環(huán)境，來烘托主人公當(dāng)時那種心寒意冷、凄寂愁苦的心境。接著在澆愁的酒杯面前，將梨花帶雨般的悲傷，與先前兩人在一起嬌歡的情景作一強(qiáng)烈對比，進(jìn)一步抒寫現(xiàn)實的孤寂與凄涼。當(dāng)她抬起淚眼盼望人歸時，滿眼是“芳草斷煙”，座座“青山”!正如她在《生查子》詞中所言：“歡從別后疏，淚向愁中盡?！?/p>

接著，詩人將筆宕開，回憶“昨宵”與情人“結(jié)得夢因緣”的情景。

地點是“水云間”。情景是“悄無言”?！八崎g”具有浪漫色彩；“悄無言”暗示甜蜜之意。那種興奮、那種喜悅、那種幸福，都在“水云間”的“無言”之中!然而美夢是短暫的，幸福也是短暫的；美夢是虛幻的，幸福也是虛幻的。所以當(dāng)她醒來時“愁恨又依然”!這里，詩人把夢境中的甜美，與醒來的愁恨強(qiáng)烈對比，極言思念之深，愁恨之重。如若把美夢比作美酒，詩人也只能是“借酒澆愁愁更愁”了!難怪詩人“展轉(zhuǎn)衾，空懊惱”，也難怪詩人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天見易，見伊難”的痛苦絕望的呼叫。這兩句，詩人從“展轉(zhuǎn)”的動作、“懊惱”的情狀和心靈深處的絕望，淋漓盡致地抒寫了主人公失戀后的那種痛不欲生的情狀。

相思，是一個千年不老的話題，也是一種凄楚而美麗的故事。讀罷朱淑真的這首《江城子》詞，我們于濃墨重彩的渲染中，于層層的強(qiáng)烈對比下，我們仿佛聽到亙古傳來的一首戀歌，仿佛看到女主人公痛思戀人的鮮明形象。全詞以濃郁的抒情性、鮮明的形象感、優(yōu)美的旋律感和渾然的結(jié)構(gòu)美、精妙的語言美、空靈的意境美吸引著讀者、激動著讀者、感染著讀者，讀后有如臨其境、如見其人之感，真不愧是一首清新婉麗、蓄思含情的佳作。

那么，詞中女主人公為何對其戀人癡情到如此程度?如若再來探究一下這其中原因，對我們進(jìn)一步理解這情的由來是不無益處的。前面說過，朱淑真的一生是不幸的。體現(xiàn)在她的生命歷程上，便是這樣的軌跡：她自從脫離了金色童年后，便服從了父母之命，嫁給了一個她不同意的人為妻。其丈夫作官江南，因另有新歡，便別她而去。后來新戀。那是在某元夜的第一次幽會之后，兩人感情甜蜜，時常和他攜手湖濱，飽覽秀色。有她的《清平樂》為證。詞云：“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xì)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jǐn)y時候，歸來懶傍妝臺。”他們這樣的浪漫生活，只過了兩個半月，不知為何，她的戀人也和她分別了，此后再無音信。失戀之后，一直孤獨凄苦，直到悒郁而死。她死后，其父母將她及其詩作一并火葬。《斷腸集序》這樣說到：“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p>

這里，她的父母為什么將她火葬，其原因不在本文討論之列。通過這段文字的表述，我們重在認(rèn)識作者寫作這首詞的一個生活背景。第一，這是她的第一次自由戀愛失??；第二，在這次自由戀愛中，她付出的是滿腔熱情；第三，從詞篇“愁恨”來看，造成戀愛失敗的原因完全在對方。

按說她出身官宦之家，家庭條件挺好；她伶俐聰慧，個人條件也挺好；她如癡如醉，感情清純真摯。那么，為什么有如此結(jié)果呢?其根本原因，我們從她的《自責(zé)》詩里可以找到答案?！蹲载?zé)》詩說：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fēng)?

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

悶無消遣只看詩，又見詩中話別離。

添得情懷轉(zhuǎn)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

這首《自責(zé)》，其實也是她在戀愛婚姻上屢屢失敗的自悟和自明。首先，她悟出而明白了：“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fēng)?”在封建社會里，“女子弄文”就是罪過，更何況詠吟風(fēng)月?其次，她悟出而明白了：“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币饧醋鳛榕樱枘牟恍?，只能“繡折金針”，做做針線活。最后發(fā)出憤慨之言，“始知伶俐不如癡”!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譚正璧在他的《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話》中說的一句話：“中國舊時的女子，就以寫詩作文為一件無聊的事，做做家事，生養(yǎng)小孩而己?！币蚕肫鹆溯x群在他的《女性與文學(xué)》中說的：“……縱使有幾個難能的女性，做了一件兩件可歌可泣的事業(yè)，或者值得贊美的技能，也不過供游人騷客茶余飯后的談笑而已?！庇纱丝梢?，中國舊時的女子，只能圍著家庭轉(zhuǎn)；做些其它的往往不被理解和認(rèn)可，尤其不被為官之人接受。這就是朱淑真戀愛婚姻悲劇的社會原因。

總之，就其作品而言，朱淑真不愧為我國古代一位著名女作家，就其戀愛婚姻而言，她的不幸和痛苦，也值得我們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盛德友，河南信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