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對于歷史人物,謹慎的老祖宗講求“蓋棺論定”,其實,很多時候棺材蓋好了,評價也寫進了史書,卻仍不免會“炸尸”,叫后人好不尷尬,不知該如何收拾殘局?!稗窒喙蓖醢彩驮笞鞣肝恼拢Q擁有食客三千的孟嘗君只不過是“雞鳴狗盜之雄”,與“好士”(珍重知識分子?雪一點不相干。這樣的真知灼見恰恰是中國古人和今人都奇缺的。
讀《史記》至“項羽本紀”末篇,項羽統(tǒng)領的楚軍殘部被劉邦統(tǒng)領的漢軍主力團團匝匝地圍困在垓下,當此窮途末路之時,他身上真真確確煥發(fā)出了英雄氣概,他那幾句近似絕命辭的痛語更足以令百代詩人籠總一堆的無病呻吟黯淡無光,“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完這首歌,好一位叱咤風云的硬漢竟“泣數(shù)行下”,事隔兩千多年,猶然令人心傷。試想,危急關頭,楚軍的主帥竟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了,聽她嚶嚶泣血地唱“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這樣的英雄該是多么悲哀的英雄!兩千多年來,世人的同情全部集中在這兒,郁積得太久,便成就了《霸王別姬》那部極其哀艷的悲劇,直唱到如今,虞姬的劍還老往纖纖白白的脖子上抹,教無數(shù)男兒為之掬淚。至于項羽逃到烏江又臨時改變主意;因愧對江東父老,不肯渡脫險境,連千年之后的“拗相公”王安石都為之扼腕嘆息,“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連女流之輩的李清照都要借此看不起同時代柔若無骨的男子,“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寥寥二十字足以羞殺一撥又一撥謀國不忠的狗屁政客和殘民以逞的狼戾軍閥。項羽還有更絕的節(jié)目,臨死之前,他仍興致不減,要向眾人表演一番蓋世武功,以證實其言“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有無可辯駁的道理在。
楚霸王確實吹得起這句牛皮,“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他曾十余次大破老冤家劉邦統(tǒng)領的漢軍,的確最能折騰。但他把戰(zhàn)場之內(nèi)和戰(zhàn)場之外全都當成殺戮場,實行徹底的恐怖主義,就未免過于戕殘人性。我們不妨看看他惡行累累的案底:項羽首次作案是助叔父項梁殺害會稽太守殷通,殷通要革暴秦的命,項氏叔侄卻為了奪權搶地盤而謀害他,無疑是黑手黨的做法。項羽攻陷了堅守不降的襄城,將俘獲的守軍“皆坑之”,這正是他的軍事“風格”,其麾下諸將“所過無不殘滅”,實行的全是不折不扣的“三光政策”。項羽攻下城陽,“屠之”,誰知他殺了多少人!楚軍救趙時,項羽手刃統(tǒng)帥卿子冠軍宋義,這回他至少一半是泄私忿,還追殺了宋義之子宋襄,以求斬草除根。項羽最招致罵名的惡行便是暗令衡山王和臨江王擊殺義帝于江南郴縣,這等于是徹底否定了項氏叔侄與范曾歃血起義時“從民所望”的初衷,如此倒行逆施,遂使天下人為之寒心切齒。項羽有“坑人癖”,坑殺齊降卒,還嫌不過癮;后來,他又下令在新安城南坑殺秦朝大將章邯所部降卒二十余萬人,由此可見,項羽從來都只喜歡戰(zhàn)果,不喜歡“降果”,他早已形成了惡例,誰向他投降,他就殺誰坑誰,完全乖悖戰(zhàn)時“不殺俘,不戮降”的起碼公義。項羽的暴行愈演愈烈,“西屠咸陽,殺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中國的建筑奇觀阿房宮就毀在這位大屠伯的手里,他開壞了這個惡例,后世的軍閥除了殺人,便動輒放火,直燒得偌長歷史偌大地方的泱泱華國竟沒有一座意大利羅馬那般像模像樣的古城。似項羽這種“榜樣的力量”實在太可怕了,后世的效尤者哪個不想蓋過他的鋒頭?結果直鬧得神州化赤地,黎庶成白骨。
專門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大學者唐德剛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一書中曾作過深長的感喟:“———我們寫歷史的人,都是英雄崇拜者,坐在皮椅之上,香煙繚繞,滿口大話。你可知道革命功成萬骨枯?制造一個革命英雄,和三兩個瀟灑風流的高干子女,要多少斛人民的鮮血,來加以灌溉?”這筆賬早已經(jīng)在各路喝血的“英雄”們手中爛掉了,即便粗粗估算一下,也應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才對。
沒錯,“劉項原來不讀書”,項羽本是不學無術之徒,“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這就夠了,可他叔父項梁硬是望侄成龍,發(fā)了一通脾氣后,便教他學“萬人敵”的兵法,項羽略知其意,又不肯學了。日后,他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可想而知。有人說,項羽這人物可愛就可愛在他有赤子之心,不像他的死對頭劉邦那樣,經(jīng)張良、陳平七調(diào)八教,盡會耍狐奸,藏貓膩??晌覅s覺得,在許多事情上,項羽都不用腦子,連成人的起碼智商都不具備,他再能砍,再能斫,也難逃最終自己玩死自己的命運。他好不容易打下關中,卻不肯留下來鞏固霸業(yè),而拗著性子要回老家去,說什么“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這話雖充滿了十足的小農(nóng)意識,還不討嫌。但有人諷刺他“沐猴而冠”,他就一刀砍過去,則未免太無度量,太無幽默感,太殘暴,他若得了天下,不焚書坑儒才怪。他像剛斷奶的嬰兒一樣,中了張良的反間計,懷疑范曾有異心,弄得七十多歲的忠臣負氣而辭,“疽發(fā)背而死”,極大地挫傷了楚軍的元氣??墒窍耥棽菢用鲾[著的內(nèi)奸內(nèi)患,他卻又遲遲不除。試想,還有比鴻門宴更現(xiàn)成的機會解決劉邦嗎?他卻傻乎乎地任千載良機從指縫間輕易漏掉,隨后卻又異想天開,陣前要與劉邦單挑獨斗,生死相搏,被劉邦一句話———“我寧斗智,不能斗力”給頂?shù)搅四蠅ι?,徒然落下笑柄。他還劫持劉邦的父親劉太公和妻子呂雉為人質,揚言要將他們?nèi)舆M鼎鑊,作成肉羹,讓三軍分饗,這簡直就不是大丈夫偉男兒所應有的言行。此外,他剛愎自用,小里小氣,封侯拜將的大印都刻好了,卻老是拿在手中當玩具,不肯痛痛快快爽爽利利地賞給那些為他賣命的將士,因此從他的營壘里流失不少高手(韓信和陳平即是典型)?!胺彩菙橙藫碜o的,我們就要反對”,他把劉邦所沒有做過或沒做足的惡事都做盡做足了,直做得大家除了恐懼,再無二話好說,最后弄到“砰”的一聲砸鍋,完完全全潑了湯,還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常言道,亂世出英雄。時勢與英雄兩相造就,這種造就總須以消滅不計其數(shù)的血肉之軀為代價,因此我們不難從歷史中發(fā)現(xiàn),英雄主義的時代通常是恐怖的時代。未直接受其害的后人抬出若干個英雄加以膜拜,如項羽,如關羽,為他們立祠建廟,以至于向他們求富貴求平安,正暴露了后人的愚昧和毫無公義之心,站在髑髏塔巔的“英雄”,你說他們都是什么?我說他們都是魔王的化身。真正的英雄該是集智慧、勇敢和仁愛于一身的行動者,他要殺人,必然是以暴抗暴,以血還血,有非得殺人不可的理由,對于那種虐殺弱者、殘殺降者和濫殺無辜的行徑,他們不僅會感到可惡,而且會感到可恥。與項羽時代較近、終年(項羽死時三十二歲?雪也相當?shù)挠⑿郏蚁氲絻蓚€人:一位是刺殺秦王的荊軻,他是失敗的英雄;另一位便是偉大的征服者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他是成功的英雄。荊軻那樣的劍俠,千里不留行,五步殺一人,敢罹不測之禍,受燕太子姬丹之托,去刺殺狂暴的秦王嬴政,絕對不是為了圖求功名利祿,因為無論成敗,他都得死,而是為了實現(xiàn)殺了一人,能救眾生的理想,因此大忍之中有大仁在,大勇之中有大智在,雖一擊未中,身遭顯戮,其英雄行為也足以朗照萬古荒寒。說到亞歷山大,法國作家蒙田在《論蓋世英雄》一文中贊嘆道,“他的偉大之處還在于:僅僅三十三歲,他就已在人類棲居的大地上所向無敵,才過了半輩子,就做成了一個人所能做成的一切,以至于你無法想象,他若有常人的壽命,在他合法行使權力時期,他的文治武功會如何赫赫揚揚。你無法想象這個人會做出什么來。……他一身集中那么多的美德:正義、節(jié)制、豁達、守信、篤愛、對征服者講究人道?!碑斎蝗藷o完人,亞歷山大有些行為同樣是可譴責的,他曾屠殺過波斯戰(zhàn)俘,也曾背信棄義地處決過印度降軍,但這樣的惡事他干得很少,比項羽少得多。
英雄不用劍,不用武力,不用強權,完全給勇敢放假的時候,他該是什么樣子?他該是智慧豁達的人,給民眾帶去自由、祥和與快樂的人。項羽做不到這一點,中國歷史上百分之八九十已有定評的英雄都做不到這一點,給民眾帶去太多的不祥和不幸,還好意思自視為英雄和偉人,眾多的諂諛之徒,愚昧之徒也不惜甘辭美語捧之揚之,我總覺得這個世界是出了毛病,那么多腦子里都沒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影子,沒有尊重人性的這根琴弦,那么多眼睛都是青光瞎,根本看不到利刃之外的人間之善和人間之美。武力的“善意”和霸權的“美學”可以休矣,在一個英雄無法橫空出世的時代,我們且好好地做人,對于那些嗜血魔王少一點狂熱的膜拜,多一點清醒的認識。如若不然,我們就真會至死不悟,老祖老爹被狂魔切了瓜,說不定還會沒心沒肺地大聲喝彩,直到屠刀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叫好聲才戛然而止,那可就為時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