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我

王敬濤

孩提時代，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等于神，準(zhǔn)確地講，比神的地位還高。當(dāng)我受了伙伴的欺負(fù)，我會說“看我不告訴我爸去”；當(dāng)母親買什么東西，一定要先獲得父親的批準(zhǔn)；當(dāng)母親興高采烈評論某事，如果父親不愛聽，她會戛然而止；如果執(zhí)拗的姐姐不聽母親的管教而撒潑施賴，父親的一聲斷喝便會結(jié)束這一切；父親在與人談?wù)摰乩锏那f稼時，會說我的莊稼如何?？傊覀兊募沂歉赣H一人的囊中之物，他掌握并行使著生殺予奪大權(quán)。

父親的光輝形象第一次遇到破壞是在我六歲那年，因為農(nóng)田灌溉我家跟鄰居發(fā)生了糾紛，當(dāng)時因為長期干旱，河里積水少，所以排管站抽到田里的水壓根兒不夠用，淺淺的水流延伸到我家田邊時，幾乎流不進(jìn)田里去。正著急時，一個遠(yuǎn)門的叔叔為了快點給自家的麥田灌上水，居然在流向我家田地這邊的水溝里打了一個壩子，這下水徹底沒有了。母親不愿意，跟他辯起是非來。那位叔叔寸步不讓，并說：“你再鬧我就打你?！蹦赣H坐在地上哭罵起來。我看母親吃了虧，也破口大罵。但是，我的叫罵卻被趕來的父親制止了?！皠e罵，”父親說，“他是你叔?！蔽乙姼赣H來了，頓時松了一口氣，總算盼來了救星，他一定會打那個王八蛋，給母親出氣，我滿心期待。可是父親并沒動手，他顯得格外冷靜，像看熱鬧一樣站在一邊冷靜地觀察?！澳闳プ崴?！”我催促父親，父親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罵了一句：“滾！”我再也不敢說話了。

“你堵上壩子，我家的地就沒得澆了?！备赣H終于說話了。

“我想堵！我澆我的地，關(guān)你什么事！關(guān)你什么事??！”那人的聲音比父親高出十倍，傳遍了整個原野，蓋過了母親的哭聲，召來好事的村里人。

“你打壩子……那我的莊稼怎么澆？”父親終于急了。

“你澆不上，關(guān)我屁事??？！”那人聲音又高了一個八度。

“你總不能不讓人家澆吧？水是公家的，是吧？”父親的眼光始終不與那人相對，他幾乎是對著村里人講的這句話，語氣也很軟。然而晚了，就這也是得罪了那人。那人一邊叫嚷著一邊掄直鐵鍬沖到父親面前。村里人一片驚呼，母親也撕心裂肺地從地上爬起來，奮不顧身去阻擋。

其實，當(dāng)時父親手中也有一把鍬，只是那鍬在他手中顯得極為無力。他忽然扔下鐵鍬，蹲在地上。

“我鏟死你！”那人叫道。

“你鏟吧?！备赣H平靜地說。

那人忽然笑了，說：“鏟死你？去！算了，饒你一命?！彼艽蠖鹊刈吡恕?/p>

村里人這才圍上來，攙起摔在地上的母親，對父親說：“這樣的人，跟他計較什么？”

事情就這么結(jié)束了。

我平生第一次察覺，父親比別人——矮半頭。自此，父親的形象在我心中已不如以前高大，不如有的人高大。

我漸漸長大，也漸漸懂了事。留意一下別人對父親的評價，不外乎老實與厚道兩個詞，我終于體味到父親的平凡，他普通至極，毫無神奇可言，甚至有一次，連我都覺得他可笑，渺小。

那天他打集上賣蘿卜回來，賣得又快，價格還高，父親很高興，他一邊吃飯一邊手舞足蹈向我們訴說賣菜的經(jīng)過，說到最后，終于報了個底，說：“今天總共賣了80塊?！闭f完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袋，又從塑料袋里掏出錢，一分一毛地數(shù)起來。要不是父親“啊”的一聲大叫，我們都以為會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我真切地記得，當(dāng)時父親像燙傷了一樣叫道：“壞了！”

“什么壞了？”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差5塊錢！就剩75了！”

“找找看，是不是落在口袋里了？”姐姐說。

父親已經(jīng)在找了，渾身上下翻了個遍，沒有。索性將上衣脫了下來，仔細(xì)查找。

“小心著涼?！蹦赣H提醒。

父親顧不了那么多了，連衣服開縫的地方都翻了，沒有。又僥幸地去看飯桌和椅子底下，還是沒有。父親站了起來，仔細(xì)回想到底落在什么地方了。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父親的雙手在顫抖。

“至于嗎？”我想，“區(qū)區(qū)5塊錢?！?/p>

父親終于提了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建議：“到路上找去，肯定丟在哪里了?！?/p>

“天黑了，哪里找去？”姐姐反對。

“你知道個啥？天黑了才不會被人撿走，等天亮就晚了。走，回去找去！”父親說。

我一百個不情愿，但父親實在痛苦得厲害，看樣子，若不把那5塊錢找回來，他今晚休想睡覺了。父親、姐姐和我一同出發(fā)，在村里往城里去的路上找尋。我一肚子不舒服：不大點事，折騰什么？這么長的路，哪兒找去？沒想姐姐眼尖手快，居然還真的一會兒工夫就撿到了，這才平息了父親的焦慮。可我事后得知，那5塊錢根本不是姐姐找到的，而是她自己的零花錢。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要到北京報到入學(xué)。父親堅持要去送我，我斷然不允，因為我感覺自己已長大成人，出遠(yuǎn)門再讓大人陪著令人羞愧。爭執(zhí)到最后，父親說：“我還是送你去吧，我還沒去過北京呢。”

既然父親這樣說，我只好答應(yīng)，可我也第一次感覺到：父親走過的橋，不再比我走過的路多，我超越了父親。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沿海某城市找了工作，每天周旋于商界大佬之間，收入不薄，票子、妻子、房子，應(yīng)有盡有，位子也在一節(jié)一節(jié)拔高。往家打電話，父親最關(guān)心的問題是：“今年春節(jié)你回家來嗎？”我感覺，父親這樣問我其實并非想念我，他想得到的回答是不回去，這樣他就可以打著看兒子的名義到南方來轉(zhuǎn)一轉(zhuǎn)。說真的，我也想讓父親來轉(zhuǎn)轉(zhuǎn)，老人家上了歲數(shù)，辛辛苦苦一輩子，應(yīng)該出來看看，可我每天都要和人交往，不是到別人家去拜訪，就是人家登門來作客，這就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了——試想，如果父親在我們交談時突然插一句極不雅觀的話，或者在眾人面前做出什么不得體的舉動，那該如何是好呢？我的擔(dān)心并非完全多余——我曾為他買過一套西裝和一雙皮鞋，他死活不穿，怎么土氣怎么舒服，拋開別的不講，單這個就叫人難堪。剖開心講，我怕這個，我怕同事們見笑，怕街上行人的目光。于是我一年一年推遲，一年一年拖延，有時春節(jié)回家，有時推說自己出國做生意沒空。直到昨天，因為兒子的觸動，我才下定決心，準(zhǔn)備把父親接過來。

以前，我常為自己的一些煩心事間接地怨恨父親：當(dāng)我因自己不夠成熟而將問題搞砸，我會想，如果父親當(dāng)年對我少些管教，我可能會早熟幾天，不至于今天吃虧；當(dāng)與人談吐之間發(fā)現(xiàn)自己缺少某方面的知識時，我會想，如果父親多識幾個字，哪怕是個鄉(xiāng)村老師，我也不至于如此孤陋寡聞……直到有一天，家里電腦感染了病毒，我除不掉，妻子也一籌莫展，但十歲的兒子走過來，三下五除二便修復(fù)了。我深感驚詫，沒想早熟的兒子卻一臉漠然，嘴里說著“這還不小意思”，眼里分明流露出一絲不屑。難道，他眼中的父親，也正開始走下神壇？我感覺到兒子真實的存在，如同自己當(dāng)年感覺父親不再神圣那一刻那樣真切。我深感擔(dān)心：在兒子眼中，父親不過如此——連一點普通的電腦知識都不懂，他將來會不會因此遷恨于我？如果能夠，他如今已有充分的理由。如果我挑剔父親，將來就沒有理由不承受兒子的指責(zé)。

恐懼使我的良知復(fù)蘇：人無完人，何況父親？兒子超越父親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是父親的期望所在，如果父親得知兒子在超越自己后蔑視自己，又將是如何感覺？把自己的無能歸罪于父親，兒子是不是一個懦夫？想到這里我不禁汗流浹背，坐臥不寧。我要讓老父過來住，我好回報恩遇，讓父親少些勞頓，安享天年。

我撥通了電話，不知為什么，我激動得厲害，心里怦怦直跳，漫長的忙音對我來說是一種痛苦的煎熬。終于，那邊拿起了電話，我迫不及待地說：“爸，過來住吧，這邊地方寬綽，條件又好……”

“你等一下，”電話是媽接的，她說，“你爸身體不舒服，躺著呢?！?/p>

“怎么了？看醫(yī)生了嗎？”我問。

“沒，他不去。感冒。他說一挺就好了……”

這時爸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說：“沒事，不用看，過兩天就好了。”

“爸，你過來住吧，”我說，“這邊條件好，地方又寬綽……”

“不去！”父親話說得很堅定，“不去。我這樣土氣，又不會說話，凈給你丟人，你有空回來看看就行了?！?/p>

“哪能呢？”我說，“怎么會丟人呢……”

“我不去。”父親依然固執(zhí)己見。

我想再勸一下父親，可喉嚨里像卡了什么東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滾滾落下……

責(zé)任編輯亦 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