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青
紐約街頭,五鬼登科。女郎當街拉客,勾魂鬼也。兩男擁吻而行,咸濕鬼也。搶劫詐騙偷盜,黑皮鬼也?!翱炜恕焙ι泶呙?,吸毒鬼也。整天醉在夢里,酒鬼是也。
我是管樓工人,平日提放垃圾,或幫老板搬送雜物,常和五鬼遭遇,心理反應,各有不同。勾魂鬼見我又老又窮,一定無力“過招”,當然囊空如洗,總放我一馬。咸濕鬼見我佝僂衰弱,味同嚼蠟,則不屑一顧。黑皮鬼見我衣著破舊,肯定擠不出油水,便另找凱子。吸毒鬼見我步履維艱,雖然心地邪毒,也只好放下毒針,咽下口水。
惟獨遇到酒鬼,情況有異;這些人活在夢里,醉眼矇眬,不在意善惡吉兇,也不計較貧富貴賤。覺得人人皆酒友,處處是醉鄉(xiāng)。雖然滿身臟臭,酒氣薰天,但心寬氣純,真情常露。和我這個管樓工人,遂物以類聚矣!
一年多來,總有酒鬼在門外流連,物換星移,生張熟李。但其中一個老年醉漢,似乎以此為家,除了嚴冬季節(jié),不知去向,其他時間,無分晝夜,就像一尊醉羅漢,蜷臥在街邊偏僻處,無視身旁行人接踵,呼呼大睡,自尋夢中樂,活像醉神仙。
每次經(jīng)過他身前,感觸良多:我辛勞終生,甘苦遍嘗,到老來仍然幫人打工,空留滿腹悲傷!還不如眼前這尊醉羅漢;人生難得入醉鄉(xiāng),聰明正是糊涂處。
這以后,我對他備感關切,有好幾次都想和他有交談機會,但此君常醉夢鄉(xiāng),渾然如癡。
有一次居然見他站在街上,伸手頻向路人討錢。他中等身材,須發(fā)臟亂,臉部憔悴!藍眼昏暗呆滯,說話含糊愚拙。加上衣衫襤褸,樣子窩囊,形同乞丐。
看到他,又想到我自己,老天!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
我并不感到陌生,走過去和他拉手。他以為我來送錢,伸手來接,握到我的空手掌,表情有點無奈和茫然!
這時我心生歉意,想起袋中有兩元美金,頓時豪情洋溢,掏出一元給他,表示患難相共,有錢分享。
但他取走了我一元紙幣,連“謝謝”都不說一聲,依舊兩眼發(fā)直,神態(tài)木然!令人直覺地感到:他是一個癡老頭。
我心里有點納悶;當然不會怪他,但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也許,看到他近乎神經(jīng)麻木,腦細胞呈現(xiàn)癱瘓,甚至死亡!我只感到一份悲哀,欲哭無淚!
我絕望地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去,想走回樓房。但心頭沉重,舉步艱難!
才走了二十多步,突聞身后“轟隆”一陣巨大的摩托響聲、撞擊聲和人的尖叫聲!我驚恐地回頭一看,原來是一部老舊的小汽車,撞上了一部計程車尾部,并且撞倒了幾個人!
再仔細一看,那個癡老頭也被撞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生死不知。我大驚,立即跑過去,俯身察看他的傷勢。全身未見血跡,但人已完全昏迷!
正感驚慌失措,這時來了幾個警察,立即處理車禍事項。一個警察問我:“你是他朋友嗎?”我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于是他抄下了我的姓名和住址,并告訴了我一些情況:
癡老頭外傷輕微,但內(nèi)傷嚴重,可能是腦震蕩!
開車肇事者,是一吸毒青年,毒性發(fā)作無法控制——吸毒鬼也!
另受傷兩人,是一對同性戀者——咸濕鬼也。
在車禍混亂之際,一黑漢搶劫路邊一婦人的皮包被捕;此婦是有案的阻街女郎——黑皮鬼搶劫勾魂鬼,妙哉!老天!連同酒鬼癡老頭受傷,真?zhèn)€五鬼同時顯靈矣!
一小時后,我接獲警局通知,要我到醫(yī)院談話。原來癡老頭身世如謎,他身上找到的名字:大衛(wèi)·馬生,是不是他的真實姓名,都有問題。由于我點頭承認是他朋友,所以警局希望從我這里,查出有關他的資料。
當然我對他一無所知。
這時癡老頭仍舊昏迷不醒。我倚靠在他病床邊,看到他面白如紙,狀似僵尸,早該拂袖而去。但是不知是什么緣故,總會把自己的命運,牽扯到一個毫無關系的人身上,而常常悲從中來。偏偏在我心情最軟弱、猶豫是否該離去的時刻,醫(yī)生走來對我說:“他腦部受傷嚴重,命在旦夕。如有親人在耳邊呼喚,若能激起他的腦神經(jīng)細胞,用自身的生命力和決心,強力求生,或許有百分之幾的活命希望。據(jù)說你是他惟一的朋友,你如愿助他,請和護士陪他一夜?!?/p>
也許是為了“救人一命”,也許是為了“身不由己”,當晚,我坐在病床邊,按照醫(yī)生的話,在他耳邊,不時地叫著:“大衛(wèi),醒來!大衛(wèi),回來!……”
老天!我活了這么大的年紀,做這種事兒,簡直聞所未聞!先是勉力而為,繼則像和尚念經(jīng),終因年老體衰,無力熬夜,午夜剛過,已精疲力竭,進入夢鄉(xiāng)了!
不知是什么時候,被一個衰老的聲音喚醒。睜開惺忪睡眼,發(fā)現(xiàn)自己伏睡在床邊,床上躺著的病人——大衛(wèi),竟然張開了眼睛看著我,嘴邊流露著一絲笑意。窗外天色晴朗,照見了他憔悴的臉上微現(xiàn)紅潤。
我霍然站起身來,稍覺靦腆,又感到非常驚奇和疑惑:他是那個癡老頭?這時他已梳洗干凈,容貌俊挺,完全是一個正常、和善的紳士,把我呆住了!過了一會,還是他先開口:
“護士小姐已告訴了我全部故事,我很感謝你的幫助?!?/p>
“大衛(wèi),”我說,“但是我很想知道你的故事,你不介意吧?”
“我的故事一定有神在排演!”他似在邊說邊想,“我不知道我怎會躺在醫(yī)院里。我只記得:我偕妻兒在德州自己的農(nóng)莊度假。我購得一匹曠世駿馬,性情猛烈,我要馴服它;騎上馬背,勒緊韁繩,任它跳躍奔踢,絕不退讓!它狂怒不已,跳過欄桿,奔向草原,馳入山林,快如電掣!我如坐魔氈,似駕飛輪,耳邊呼呼風聲,心頭快感無窮!以后的事就失去記憶,無法捉摸!……”
“你還記得你的妻兒嗎?”我追著問,“你家在何處?”
“我太太叫約瑟芬,三十六歲。女兒莉絲麗,十五歲。兒子大衛(wèi),九歲。我姓柏克,名字叫約翰。我記得是三十九歲。而且記得那天是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七日,是我兒子的生日——我是德州人,我家的地址都已給了護士小姐。”
老天!這是一個夢?。∫粋€長夢,一夢二十年!他本來是一個闊佬。在夢中他扮演的卻是小人物,一個可憐的小人物!這個夢,對他太不公平了,是一場餿夢!
“大衛(wèi)!不!約翰,”我說,“往事如夢,但看今朝。我祝賀你恢復了記憶力,早日全家團圓??傊液芨吲d認識了你這個人?!?/p>
“我要再一次感謝你的幫助,”他誠懇地說:“有朋友如你,我感到驕傲?!?/p>
第三天,我又被邀到達醫(yī)院。
病房內(nèi)坐了五個人。約翰替我們介紹時,神色木然,言詞簡短;頭發(fā)花白,儀態(tài)冷靜的婦人是約瑟芬,旁邊坐著年約六十歲的男士,是她的新丈夫菲勒先生。中年婦人是女兒莉絲麗和她老公鮑比。另一瀟灑的青年是兒子大衛(wèi),未婚。
好像大伙兒都無話可說,氣氛靜肅。一會兒,約翰對我說:
“謝!我們今天要搭機飛往德州。抱歉請你來,主要是我要向一位摯友告別。我不會忘記你,我會同你聯(lián)絡。”
看來大家都心事重重,好在不久來了一輛小客車,把他們載走了。
日子過得很平靜,但約翰的影子卻在心中飄浮不散。我總覺得他的故事并未完結(jié),就像一篇小說,情節(jié)尚在發(fā)展,我似乎在等待它的答案。
兩個月后,我接到約翰一封來信,其中有這樣的話:
“……你曾說:往事如夢。夢多美好。我卻似夢盡人醒,悲見世態(tài)炎涼;妻如覆水難收,子女有親無情!獨影孤燈,更懷患難知心人……”
字字珠淚,讀后不禁心酸!老天!一個好好的人,有一個好好的家庭,是什么緣故,毀人于斯呢?
似乎傳染到憂郁癥,自此我心情哀傷,言談消極,覺人生之乏味,鄙世事之無聊!但生活的鞭子,更無情義;縱然你心寒氣短,但為了三餐溫飽,也不得不向現(xiàn)實低頭。于是日子過得異常艱辛,對于身旁事物,更是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光陰荏苒,一晃半年又過去了。
這天自老板公館打工回來,在門外街上偏僻處,又有一個酒鬼蜷臥在那里,無視車馬喧囂,渾然不覺。受好奇心驅(qū)使,趨近他身前一看,是一個老頭;中等身材,須發(fā)臟亂臉容憔悴!……忽然在我的印象中,此人似乎曾經(jīng)見過?再仔細端詳,他不是約翰嗎?老天!我有點不相信我的眼睛,但這是真的,他真的是約翰·柏克。
“約翰!”我真是丈二金剛,“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坐起身來,臟舊的衣褲下露出一雙破襪、破鞋,然后慢條斯理地對我說:
“謝!俗云:心事只對好友說。我在尋找第三個夢!我正步入夢中,我已遙遙地眺望到夢境……”
“約翰!”我有點氣急敗壞地,“請不要說夢話,醒過來,我要聽到現(xiàn)實?!?/p>
“夢與現(xiàn)實常常纏在一起,是分不開的?!彼凵窆饬粒Z音清晰。“我花了半年時間,想通了一個問題:在我過著美滿家庭生活期間,那是我第一個夢,幸福之夢??杀氖?,那個夢破了!我進入了第二個夢,過著渾渾噩噩的生活,那是癡人之夢。這個夢又醒了,讓我洞悉人生,并且了解到人與人之間的相克相生,是權力與財富……”
說到這里,他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我未盡到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豈忍心和妻兒爭訟家財?乃毅然放棄了我的一切,忘憂忘我,逃情逃世,這個最好的境地,就是醉鄉(xiāng)。這是我第三個夢,將是我最后的夢……”
第二天,我再去找約翰,卻不見人蹤。
從此他杳如黃鶴,不知所終!
(選自臺灣《猶太老婆和第九號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