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３６５夜綻放

心香一瓣

1

木村穿過一條狹長的小巷時，看到了一個神情古怪的女人。

凌晨1點的街道，空曠寂寥。她站在雪地里，眼睛死死地盯著路邊堆的雪人看。雪人的臉，好像被她用手撫摩過很多遍，顏色發(fā)暗。

她眼神渙散，眼白仿佛很多，在幽深的巷子里，孩子似的，眼睛固執(zhí)地閃動著一種天真無邪的光暈。路燈斜穿過她的臉，她左眼下角，有顆深褐色的痣。

那時，不斷有雪大片大片地飄落下來，在路燈下泛著橘黃色的光，落在她散亂的長發(fā)上。她就那么站著，仿佛定格，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勾人魂魄。木村站在不遠(yuǎn)處的暗影里，看著這個古怪的女人。有雪，無聲地落進了木村的眼睛。他感覺眼睛濕濕的難受。

木村只猶豫了片刻，就急忙跑過去。他抓過了她凍得發(fā)紅的手。他說，詹冬花，是你嗎？那女人慌亂地抬起頭，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他，遲疑了半天，迅速抽出自己的手說，呸，你是誰？流氓。別碰我。然后，像只被驚嚇的小鳥，逃進了巷子的深處。

2

那是多年前。簡陋的聯(lián)歡會上，出現(xiàn)短暫的冷場。

突然，會場上毅然站起一個女孩子。她眼神明亮，沖大家嘻嘻一笑說，我叫詹冬花，冬天的冬，花朵的花，也就是綻放在冬天的一朵花兒。嘿嘿，真高興來看你們班聯(lián)歡。我現(xiàn)在給大家唱首田震的《月牙泉》。說完，自己唱起來。就在天的那邊很遠(yuǎn)很遠(yuǎn)，有美麗的月牙泉，它是天的鏡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樂園……

教室里立刻響起一片喧鬧和尖利的口哨。主持人高子揚聽著大家的喧鬧想，一個多么與眾不同的女孩子。他強忍住笑，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詹冬花倒不介意，唱完后，微瞇起眼睛，不屑地重新瞄了一下大家，迅速抓了一點糖果和瓜子，說，我還有事，你們繼續(xù)。而后，揚長而去。

會場一下炸開了鍋。大家紛紛議論，“這妞是誰哦？長著雙狐貍似的媚眼！”“這不是那個中文系的才女嗎？果然不同凡響呵?！薄安排课艺f整個十三點嘛！”高子揚再次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可接下來的聯(lián)歡，無論怎樣，氣氛卻一直沒活躍起來。

那天，大三計算機系的全班同學(xué)，都記住了這個叫詹冬花的女生。她瘦小纖細(xì)，長得不算漂亮，但有雙不屑世故的媚眼。高子揚還很清楚地看到，在她那雙媚眼的左下角，有顆深褐色的痣。他忽然就想起聽誰說過，那叫滴淚痣。

一覺醒來，木村感到昨晚的一切記憶都突然模糊起來。已經(jīng)中午了，外面的天空早已放晴，紅紅的太陽從窗邊擠進房間，使他懷疑昨晚的一切是個幻覺?？稍趺纯赡苁撬?？他穿好外套，重新來到那個小巷。他希望能再次遇到那個女人，或者找到昨晚留下的一點什么痕跡。

什么也沒有。在正午金色的陽光下，除了那個已經(jīng)快融化掉的雪人，一切寂然。

3

木村哭吧里的客人稀稀落落。木村坐在一個角落里，燃起一根煙，靜靜地看著窗外。有個女人，已經(jīng)痛哭了一個多小時。被她摔碎的玻璃瓶子，在燈光下折射著刺眼的光。

他知道，只需再過上一會兒，讓服務(wù)生送過去一杯熱熱的咖啡，她就會毅然擦干眼淚，經(jīng)過一番淋漓的宣泄后，走出哭吧，重新投入到煩雜的生活。他衷心地祝愿，從他這里走出去的每一位客人，都能從此卸下他心底的重壓和疼痛。從而徹底忘掉不快，快樂起來。

黃昏的時候，一個瘦小纖細(xì)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猶豫著站在門邊，順手理了下滑在額前的一縷亂發(fā)。木村懶散的眼睛突然一亮，她左眼角下，有顆深褐色的痣。是不是她？

木村看到她用怯怯的眼神看了下四周，就一直走到最里面，坐到一個燈光很暗的角落里。她不像別的客人那樣，一坐下來就摔玻璃瓶子，瘋狂地發(fā)泄。接著，在嗚咽的音樂聲里嚎啕大哭，或者低頭垂淚。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呆滯，像在努力追憶著什么。

木村強壓住內(nèi)心的狂跳，輕輕地走過去。他說，你是詹冬花嗎？這次，我不能讓你再跑掉了。那女人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一大跳，眼睛由驚恐逐漸暗淡，直至茫然。她嘴里低低地呼了聲，哦。就伸開雙臂，摸索著向他直直地走過來。木村一時愣在了那里。正在木村發(fā)愣的一瞬，那女子已經(jīng)撞進了他的懷里。

木村趕忙扶住她，他盯住她的眼睛看。他低低地叫，詹冬花，花兒。她茫然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她說，你是誰？

木村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沒有任何表情?？磥恚难劬κ鞘裁炊伎床灰姷??？蓜偛?，她怎么能那么熟悉地走進來？

4

他送她回家。詹冬花的母親是個目光敏銳的女人。她迅速給女兒服過兩片白色的藥片，看著她安靜地睡著后，就用冷漠的眼光盯住木村。

她說，謝謝你送她回來?？赡阋院蟛辉S再碰我女兒，她有眼盲癥，一受刺激就發(fā)作。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見了。木村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問，怎么會這樣？

那女人長嘆一聲說，在冬花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他男朋友高子揚突然和一個女孩子飛到日本。從此，她就開始不吃不喝不說話。等她再開始說話后，卻像換了個人似的，完全失去了對大學(xué)生活的記憶。她從此落下了個怪毛病，只要有男孩子一向她表示好感，或者受到什么強烈的刺激，她的眼睛就會突然看不見東西。我?guī)チ撕枚噌t(yī)院檢查，都不能醫(yī)治。醫(yī)生說，這是失憶后留下的間歇性眼盲癥。以后，盡量不要讓她碰觸感情，也許慢慢的會好。你聽懂我的意思沒？

一陣強烈的刺痛，穿過木村的心臟。他呆愣了半刻，突然說，你誤會我了。我是她大學(xué)的同學(xué)，曾讀過心理學(xué)。剛才看到她突然看不清東西，就把她送回來了。我想，你能不能讓我試試？我也許可以把她的病醫(yī)治好。但需要你們友好的合作。可以嗎？

一星期后，在吃飯的時候，冬花的母親對冬花說，給你在木村哭吧找了份服務(wù)生的工作。也許有了事情做，你會感覺比現(xiàn)在好點。

她聽后愣了愣，還是說那好吧，我試試。她記起不久前她經(jīng)過那里，突然被一陣低回的音樂吸引。走進去后，曾有個英俊的男人向她走來。他有張輪廓分明的臉，和一個驕傲的、微微上揚的下巴。他好像叫我詹冬花，花兒。然后，我就突然什么都看不見了。奇怪，他認(rèn)識我？我怎么會看到他后就發(fā)??？

5

木村遠(yuǎn)遠(yuǎn)地和詹冬花打招呼，我是這里的老板，你在這里還習(xí)慣吧？

詹冬花尋聲望去，正是那天沖她走來的那個英俊男人。她還沒來得及多想，就感到雙眼開始模糊。她趕忙扶住旁邊的墻壁安靜下來。木村好像根本沒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他沖她笑笑，就迅速地走開了。

好一會兒，詹冬花的眼睛才恢復(fù)正常。她笑，是自己長時間不接觸陌生人，太緊張了吧。那天的發(fā)病也可能是湊巧。她根本不知道，木村迅速走開后，一直躲在一邊，仔細(xì)地觀察著她的一切細(xì)微的變化。他從那天離開她家后，就找來有關(guān)心理學(xué)的全套資料，一直在認(rèn)真研讀。他要醫(yī)好她。他知道，要想醫(yī)好心理病，就必須讓她正視自己的行為。這只是讓她自我調(diào)解的第一步。

從那天后，木村開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詹冬花的面前。他對她溫和地笑，并開始試著和她交談。客人少的時候，木村就和她一起長時間地坐在門邊閑聊。春日的陽光，暖暖地照過來，他給她講時下流行的許多趣事。他說詹冬花，你知不知道，國外心理咨詢業(yè)目前特別火？他還調(diào)侃，詹冬花，要不我把這個哭吧關(guān)門，開個心理咨詢室。你來做我的第一個病人好不好？詹冬花微微地?fù)P起頭，眼睛亮晶晶地說，好。

木村堅持每天黃昏，在哭吧放上一會兒《月牙泉》，他希望她能慢慢地回憶起過去。詹冬花每次聽到，都一臉的陶醉?？伤看味济Ｈ坏貑枺敬?，為什么老放這首歌？木村只是笑而不答。

有次，當(dāng)詹冬花再次問他為什么老放這首歌時，木村就說，因為這首歌，使我認(rèn)識了一個我一生都忘不掉的女孩子。詹冬花說，真的嗎？這首歌是那個女孩子最喜歡唱的嗎？木村說是。

然后，詹冬花就低垂了頭，她好像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木村的心，在她低下頭的剎那，狂跳。可讓木村沮喪的是，等詹冬花再次抬起頭來看他的時候，她卻聲音很輕很小心地問，木村，那女孩子知道你喜歡她嗎？木村就低聲說，知道。但她只喜歡一個叫高子揚的男生。

6

在木村哭吧工作的這些日子里，詹冬花的眼盲癥已經(jīng)很少發(fā)作了，可她還是回憶不起來過去。天氣漸漸地轉(zhuǎn)涼，片片黃葉開始在風(fēng)中打旋，飄落。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木村帶詹冬花去郊外爬山。詹冬花像個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孩子似的，在山頂上又唱又叫。木村怕她太累，就拉她在草地上坐下來休息。她就靠著他的肩說木村，你可真好。秋日的風(fēng)，從他們身邊輕輕地穿過。木村看著她快樂的樣子，從心底發(fā)出一陣微笑。

那天，他們一直瘋玩到很晚才回來。吃過飯，木村送詹冬花回家。在經(jīng)過一盞瘦長的路燈時，詹冬花突然瞇起一雙眼睛說，木村，如果你把我的眼盲病治好，我是不是就可以戀愛了？愛情是多么美好的東西。他說當(dāng)然。詹冬花接著又說，如果我寧愿從此眼睛看不見東西，那是不是可以去愛一個人？

木村心里一驚，就迅速拉過了她的手，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他說詹冬花，我愿意做你一生的眼睛。說過后，他緊張地抱緊她。他想，如果她聽到這話后突然看不見東西，首先觸到的該是自己暖暖的懷抱?？烧捕ň蛊孥E般的沒有發(fā)病。

他們的愛情，就這樣開始了。

7

詹冬花對自己的大學(xué)時代，仍然一片空白。可這絲毫不影響木村愛她。這么長時間以來，詹冬花的點點滴滴，都已完完全全地滲透進木村的生活。他深深地迷戀著這個思想單純得近乎孩子似的女人。他們的婚禮，在一個月后順利舉行。

新婚之夜，木村緊緊地?fù)碜×苏捕?。他柔軟的唇，愛戀地滑過她的耳垂，親吻她。詹冬花在木村輕柔的愛撫里，微閉著嫵媚的眼睛陶醉。

突然，詹冬花睜開了雙眼。她用力扳過了木村的頭，在柔和的燈光下，詹冬花眼神清亮地看了他很久。她說木村，我知道你是誰，你根本就不叫木村！

木村說冬花，你終于記起我了。我是高子揚，我來救你了。那年秋天，當(dāng)我和林裴閃電結(jié)婚飛日本后，才知道我的選擇是多么的愚蠢。我根本就不適合那里。為試著適應(yīng)她和那里的冷酷，我甚至連名字都改了。

詹冬花淚盈于睫。她的身體，像朵沾滿露珠的花兒，在高子揚重新遇見她的第365夜，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