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嵐
或許這樣,我更接近自己的身體
把草原關(guān)在外面,把遠山和天空關(guān)在外面
一個人在后半夜
開始整理一張桌子
一道光線透窗而入
我泥像般坐定接受關(guān)照
先是一條腿
然后是一只翻倒的鞋子
最后是墻角那些和我沒什么兩樣的土豆
我甚至可以等到天亮
看這個春天什么人在歌唱桃花
看土豆兄弟們在一起
慢慢地變綠和發(fā)芽
我喜歡在想象中完成一件事情
比如和她由語言開始
再讓幸福深入她的內(nèi)心
最后雙雙睡去
或者帶她去更遠的地方旅行
地壇清遠樓青海湖敦煌拉薩
讓她驚詫世間這么大翅膀這么小
田野里還有那么多的耕地四季不歇
再比如想象被一塊石頭拌倒
頭破血流地喊著:
不再亂跑,要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
好好為矮小黑瘦的母親寫點什么
在人間旅行
懷揣著天堂的地圖在人間旅行
常常是漆黑的夜晚你駕起火燙的箭
身心俱焚卻并非全是自毀
你斗膽的向那片圣地靠近
而上帝偏愛懲罰把彎路走直的人
腳踏著地獄的石板路在人間旅行
在某個漆黑淹沒鐘聲的午夜你揭開了神的面紗
無忌而幸福的孩子啊,這是代價!
你在青春歲月寫下了最美的詩歌
作為了自己的墓志銘
無題
她低垂著頭,雙唇緊閉
直到每次相見,才抿嘴一笑
多年來,我心疼一個多病而憂郁的女人
她重復(fù)地繞過牛棚,走向田野
重復(fù)的念起某一年田埂上那棵野生的向日葵
她說,這輩子愛上的太少,欠下的太多
只有在今年的春天,才找到了
一個別樣的三月,得以容身
得以在一個風(fēng)沙遮日的黃昏
走得讓人來不及回頭
無題
這不是黃昏。一個姑娘只身
走上山坡,雙唇緊閉
誰說,這樣的夕陽
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穿城而過沒有人提起那個小酒吧
胡同外面,有人背著地圖和羊皮
卻不屑于叫賣和交易
不要提起那年同樣的旱情
割斷喉嚨的人
定居頭顱里的人
坐穿牢底的人
今天一同走出來,在這安全的時刻
打開一本緊鎖至今的書
誰說,答應(yīng)我,努力走過去
只管把打捆的秋天舉過頭頂
不要說這是黃昏
舉起杯來
我說,這是我的婚日
無題
我說,離開吧,最好不要回來
從午夜出發(fā)。半身雨水的父親
肩挑扁擔(dān)翻閱山梁
父親精通農(nóng)事,一輩子好像手藝人
他駐足回望,我側(cè)身躲避
這致命的目光足以擊翻打谷場
雨水灑漏
我說,離開吧,在秋收之前
在無法貪睡的午夜
掰下手指撫摸這山梁的胸臟
你說,離開吧最好不要回來
我說,打谷場上昂首和伏地的人內(nèi)心荒涼
孤軍深入的人內(nèi)心荒涼
城墻之外
原野上久久站立的處子
深沉而灰暗
三尺地下一顆金燦的谷種
緊閉身體
拒絕歌唱和繁育
無山可登
你說這里無山可登
不如家鄉(xiāng)
每一個坡度
都可抬升一段帶腳鈴的愛情
相遇
一個紅霞滿天的黃昏,兩個人相遇
在又潮又暗的角落,目光炯然
一直到后半夜,他們都在談?wù)撝?/p>
顏料和畫布的價格,談?wù)撝@個春天
他們談?wù)撝?jīng)的一株植物
給世間帶來的色彩
無題
在《天問》中尋找地平線的人
注定雙目失明你算其中一個
以俯沖的姿勢接近土地
一剎那失去嘴唇和聲響
作為一個農(nóng)子你是不忠的人
你穿著鞋子到處亂走不分季節(jié)
不論什么緯度
一犁之下泥土比純銀更具光澤
一條河的行走
你可以說它是靜止的或落后于時光
而它只是一年一度的開河與枯竭
青崖道口一橋高懸
橋下河水流淌
橋上天鵝飛翔
想象中的事物幸福而悲傷
不論什么季節(jié)
總有人坐在自己的骨舷上
無法泅渡和融消
夜有一個女兒被我愛上
混充于人的模樣,在眾人的歡笑和哭泣聲中,獨自
戀愛
你手握酒杯坐在后半夜
坐在糧食和愛情的中央一步步瘋狂
撕開了衣衫,長指甲抓入骯臟的黑胸膛
前夜你摟著她私奔,如此盲目
偷走了嘴唇、花心和蜜
撞掉了一本線裝書,散落滿地,被一頁頁浸濕
有人詛咒無光返照臺燭滿殿漆黑
有人詛咒你這可恥的死囚,注定難得超升
曠野的風(fēng)沒有著落。情人的黑頭發(fā)把你的脖子緊纏
誰說,戀愛大了,必將飲恨而終
而你守護著一口井,澆灌了苦難,也澆灌了幸福
你這多情的巫師終將毀于你的情人而非金刀利箭
太陽在自己的血泊里溺死
夜鳥繚繞天空,周身焦黑。沒有一把鑰匙能夠開啟山岡上的白房子
秋天在山腰上凍僵有人背走了秸桿
秋夜里你醉心于一個黑姑娘一身高貴
你來不及放下瓶頸,一個嬰兒的哭聲中
手捧黎明的人溘然長逝
我無法理解一種病的分外之痛
三月,整個開始南移的城市里
我靠在門口,第二十三個春天的門口
被一種病所纏,無法逃脫
而視線里的河流總是有別于想象中的那種
一年里,它有一半時間帶著冰層
枝條被太陽照著,發(fā)芽的和枯死的
我的身體被酒精照著,火焰從腳升到頭顱
其實,更多的時間里,我無法理解所謂的分外之痛
無法想象手術(shù)時,我的被剖開的身體
我痛恨自己是一個心胸狹小的人,無法容忍或迎接
那樣的一場突發(fā)的戰(zhàn)爭。正如有的人痛恨我的冷酷與絕情
我無法解釋自己的軟弱,我無力揮起斧頭
劈下所有干枯的日子和肢體,送回塞北
抑或丟在沒有方向的他鄉(xiāng)
直到一條無名的河
在每一個擁擠的城市
我總不自覺的慢上半拍然后墜入沉默
在一個廣場我突然地注意到
一塊斷磚朝天張著的嘴越來越大
而那里每天都車水馬龍
當(dāng)然從我來了之后又多了我的腳印
直到一條無名的河
流入了我的視線
我吼了起來,浪濤飛濺
上游少女嬌艷,下游母親滄桑
而我此行最想敬獻的禮物
恰是我隨手拂枝抖落的那一朵
人說,詩歌養(yǎng)活了語言
而多年之后,吼聲里加入了血色
當(dāng)我停下來歇息的時候
我目視水的中央
花朵、巨石和夕陽一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