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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四章

      2005-04-29 00:44:03車前子
      遼河 2005年2期
      關(guān)鍵詞:紅菱南潯黃賓虹

      淡紅深碧掛長竿

      什么地方?jīng)]有缸?石門的缸讓我有印象。以致我覺得石門就是一只缸,石門的豐子愷故居也是一只缸。豐子愷故居這一只缸里,我第一次去,裝滿黃酒,杯盤草草供笑語,燈火昏昏話平生,這兩句詩如果沒記錯,是王安石妹妹的絕妙好詞;第二次去,相隔不到五六年,豐子愷故居這一只缸里,對面青山綠更多,我覺得裝滿摻了水的黃酒,味道不對了。盡管我對黃酒興趣不大,喜歡喝啤酒。

      黃昏,我從豐子愷故居出來,黑漆漆的門發(fā)出搖櫓一般聲響,在我身后搖上。碼頭,石門像碼頭的話,碼頭上沒幾個人,形體黯淡且瘦。抽煙的;咳嗽的;一邊抽煙一邊咳嗽的;帽子下警覺的神色;老頭;老頭。我在石門鎮(zhèn)上瞎轉(zhuǎn),走進(jìn)供銷社,瓶子里裝著紅紅綠綠的硬塊,我知道這是糖。肥皂。套鞋。柜臺里還有連環(huán)畫,是營業(yè)員自己的讀物。我看著那個已過中年的男營業(yè)員,他見我進(jìn)門,忙放下連環(huán)畫,朝著我看。我就買了一盒火柴。他坐下后我走到農(nóng)具柜臺前望了一陣。

      第一次去豐子愷故居,許多房間都沒開放。我覺得好,有想象。想象豐子愷在這間房里喝酒,在那間房里讀書,或者干一點(diǎn)不可以給我看見的事。這多好。后來再去,修茸一新,全都打開了,成了展覽館:到處掛著復(fù)制品。有一件很有意思,是豐子愷代孫子還是孫女捉刀,畫了一個紅小兵在聽半導(dǎo)體,圖畫老師在上面打了個分:“良”。想象豐子愷的孫子孫女回家,纏著爺爺不放,我們作弊,讓你代筆,結(jié)果還是沒得到“優(yōu)”,早知道自己畫了,也不用老忐忑不安的,怕被圖畫老師發(fā)現(xiàn)。啪啪啪,揪下豐子愷三根胡須——為什么是三根?他們要去玩三毛流浪記。一個豐子愷,一個畫《三毛流浪記》的張樂平,中國這兩個藝術(shù)家,對孩子是真有體會的。但兩個人的出發(fā)點(diǎn)不同。或者足同的,都為了吃飯。

      豐子愷故居外有一塊空地,臨河蕭散,連野草也懶得從泥里爬出。是一塊泥地,顏色較深,一直沒干的樣子。現(xiàn)在想起來它的尺寸大概有我讀過的干將小學(xué)的操場那么大小。在這個操場上,卻只有三只缸。一只缸獨(dú)自站立,在那里練習(xí)立正;兩只缸套在一起,在那里練習(xí)疊羅漢。不知道會不會跑來一個愣頭愣腦的體育老師,他剛從師范畢業(yè),渾身是力,把掛在胸口的哨子猛地一吹,讓三只缸排成一隊(duì),繞著豐子愷故居連跑六圈。

      這三只缸是何用途,我頗費(fèi)周折。問了幾個經(jīng)過我身邊的當(dāng)?shù)厝?,他們瞧瞧我,咕噥一句,立定兩腳,陪我一起看,有個人還走上前去,敲敲一只缸,回過身來瞧瞧我,再敲敲另一只缸,最后回到我身邊,繼續(xù)陪我看。

      其實(shí)我在打聽這三只缸是何用途的時候,已經(jīng)認(rèn)定它們是染缸。即使它們是米缸、酒缸、水缸,或者是從陜北長途跋涉而來的酸菜缸,我還是認(rèn)定它們是染缸。問問當(dāng)?shù)厝?,無非是聽聽石門話吧。結(jié)果他們咕噥一句后,再不說話。

      從書本上看來,豐子愷家是開染坊店的。放在民國二三流小說里,他就是一個懷著理想去日本求學(xué)的染坊店小開:梳著分頭,抹著發(fā)油,戴著金絲邊眼鏡,一身縮水西裝,皮鞋卻怎么也穿不慣,常常穿的還是黑布鞋。這形象更像郭沫若。但我真想象不出豐子愷當(dāng)初東渡之際的形象。豐子愷在我的生活里,是沒有少年,也沒有青年的,他是從中年開始,漸漸須發(fā)皆白。

      范成大有句詩“淡紅深碧掛長竿”,說的是染布賣布的小販。用來說染坊店也是傳神的。用來說豐子愷的繪畫也是押韻的。他繪畫中的色彩。豐子愷繪畫中的色彩極其鮮艷,他是在染坊店玩大的,淡紅深碧,耳濡目染。這么說毫無道理。在醬油店里玩大的,他就烏鴉一只?朱屺瞻不就是醬油店里玩火的小開,他的畫照樣五顏六色?!搬ā痹诠艜现傅氖枪舛d禿的山,朱屺瞻郁郁蔥蔥地活了一百歲。

      夕陽獨(dú)紅,大家普藍(lán)。

      怎么又黃啦?防冷涂的蠟。

      淡紅深碧掛長竿,底下坐著個豐子愷。

      三只缸,排成隊(duì),石門鎮(zhèn)上跑起來,咕嚨咚,掉下水,呼嚕呼嚕沉沒了。

      墨黑一段滋味

      從黃山上下來,下雨了。一過黃山,雨就停了。我上次去黃山,也是如此。兩次都在歙縣住了一晚。歙縣一帶現(xiàn)在好像全改了地名,亂七八糟的,我也沒能耐記住。第一次從黃山上下來,到歙縣已是夜晚,在招待所放下行李,洗了把臉,趁著月色去看八角牌坊,黑黝黝的,直挺挺的,與一盒劣質(zhì)的徽墨差不多,在涼氣和祖母綠的貓眼中磨得咯吧咯吧響。有位迷戀西方現(xiàn)代主義丈學(xué)的小說家,她捅捅我腰,滿面驚恐,神經(jīng)質(zhì)地說這是卡夫卡的城堡。我聽了,竟然一陣顫栗。不知道是卡夫卡的城堡還是她的手指讓我如此顫栗……咯吧咯吧響。那時年輕,大家年輕,看完八角牌坊,敲開一家店門,買了幾瓶燒酒,都興沖沖地跑上碎月灘,唱歌,喝酒,或站,或躺。也有躺著躺著睡沉了的,說起夢話。自深夜至月色漸淡,雞鳴漸起,脫衣作席,徹夜飲酒游玩,這是常有的事。碎月灘上,女子面容嬌好,男子爭風(fēng)吃醋,爭累了,吃累了,亦與水聲、月色交談。眾人皆悠閑自在、吟歌喧鬧,松尾芭蕉曰“有人衣裳淺柿黃”,此句最得悠閑的味道。上黃山的事我是記得的,在碎月灘上徹夜飲酒游玩,就忘了。去年讀到松尾芭蕉的俳文《四條河灘納涼》,碎月灘忽然雁落平沙。日本的俳文,學(xué)的是蘇東坡之流的筆法,隨意到了,天真與酣飽還沒有。島國的氣太急,因?yàn)樵趶椡枭峡探?jīng)。

      印象里,碎月灘的邊上,獨(dú)聳紅樓,像打開裝水果的紙板箱,鴨梨的香氣朝我撞了過來。我問過安徽的畫家老許,他說沒見過有那幢紅樓。那是我的紅樓夢了?歙縣過去是個海,那是我在碎月灘上見到的海市蜃樓的回光返照?

      那幢紅樓里,黃賓虹畫著畫。黃賓虹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在他身上的海市蜃樓,也是在他身上的回光返照。人一說起安徽,我就想到黃賓虹。黃賓虹是安徽的指示牌。二十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有關(guān)黃賓虹的隨筆。二十多年前,我喜歡許多藝術(shù)家,現(xiàn)在沒幾個留在心里了。但對黃賓虹,還是欲罷不能。我對黃賓虹的認(rèn)識是“蓬頭垢面,天生麗質(zhì)”,沒人會這么說。我以為黃賓虹的花鳥畫比他的山水畫更有意味,這意味在于江南對于一個人的滋養(yǎng)。以后也會有人以為車前子的散文比他的詩更有意味,已經(jīng)有人這么以為了,結(jié)論也是這意味在于江南對于一個人的滋養(yǎng)。但這是不同的。我還是寫我的詩。寫詩是我的天分,寫散文則是修來的,我自己明白。

      近來寒暑不常,希自珍慰。

      近來我上了趟黃山,是與妻子同游。從黃山上下來,到歙縣的路途上,看了幾個景點(diǎn)。我都興趣不大。安徽的民居像密不通風(fēng)的臥室——病人或者產(chǎn)婦睡在里面,黑壓壓,看不清,也沒什么好看,臥室里就一張架子床。對我而言,安徽民居就是一間臥室或者一張架子床,喘不過氣來。如果我的前世生活其中,僥幸沒死掉的話,也會成為革命者吧。我覺得這樣的建筑風(fēng)格構(gòu)成大背景中的風(fēng)水,它會產(chǎn)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而是杰出為能夠與世無爭的革命者,因?yàn)榘不彰窬油瑫r也是深不可測的、學(xué)有所養(yǎng)的、與世無爭的。真正具有革命觀念的革命者,他能做到與世無爭。他反對權(quán)力。他反對權(quán)威。當(dāng)他所處的時代只剩權(quán)力和權(quán)威了,他就深不可測,用學(xué)術(shù)與藝術(shù)來保持尊嚴(yán)。在我們歷史上能用·學(xué)術(shù)與藝術(shù)來保持尊嚴(yán)的人在我看來都是真正具有革命觀念的革命者,越革命越與世無爭。他在革自己的命。到歙縣已近黃昏。第二天去歙縣的老街轉(zhuǎn)轉(zhuǎn),旅游點(diǎn)兜售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但我還是大有所獲,吃到了一種小吃,叫“徽墨酥”,也就是芝麻酥糖。糖度、酥度,恰到好處。把芝麻酥糖叫“徽墨酥”,安徽要打墨文化的牌了?安徽出墨,不是人磨墨,而是墨磨人,墨不但磨人,還能輕易地把什么抹黑——我小時候?qū)W寫大楷,用的就是徽墨,知道這一點(diǎn)。

      紅菱艷

      獨(dú)坐橋頭,水巷冷冷清清,但并不暗。這是古鎮(zhèn)同里,為了旅游,把電線桿都拔了,電線埋在地下,路燈從墻上冒出,愣頭愣腦,更顯得孤單。偶爾走過的人,他們的影子會晃動到水邊的合歡樹上。合歡花早謝了,葉子也就肆無忌憚地交疊一起:發(fā)出沙沙聲,如果起風(fēng)。

      有一天風(fēng)真大,院子中的樹都要往房間里奔跑,床單與外套在麻繩上魂不守舍。

      以前我到過這里,電線桿都是木頭的,很有味道,像黑白。電影里的一個個鏡頭——慢慢的過去,會有人在那里等的,搖著折扇。折扇的一面畫著枯藤、草堂、遠(yuǎn)山。

      河里泊著木船,全是些游船,白天有穿著藍(lán)印花布的船娘,在流水中掙份飯錢。船娘的臉都黑黑的,說不難看就不難看。

      走下橋,轉(zhuǎn)個彎,沿著駁岸稍走幾步,下午有一個油炸臭豆腐干的小攤,它只在下午擺出:

      傍晚去吃油炸臭豆腐干,在樂鄉(xiāng)飯店前的河邊,是同里最好的一家,攤主自己用莧萊桿做的臭鹵鹵制而成。吃了十二塊。吃油炸臭豆腐干一定要蘸平望辣醬,只有平望辣醬才能更好地把油炸臭豆腐干的暗香激活。

      這是我從2004年10月30日的日記中摘出的。這些日子,沒什么好寫的,我就記記日3L:讓我還有一個在寫的感覺。否則會越來越厭煩了。

      在油炸臭豆腐干的小攤前,前幾天有一輛黃魚車停在那里,一個半老的女人坐在車上,腳邊是幾只塑料桶,一只塑料桶里裝著紅菱。

      其實(shí)是泡著紅菱。就為了增加點(diǎn)重量,紅菱都被泡得發(fā)白了,甚至有點(diǎn)浮腫的樣子,仿佛得了絕癥。

      正是吃紅菱的好時候,到了水鄉(xiāng),我卻一次也沒有吃,除了浮腫的紅菱讓我不舒服外,還有另一件事,像強(qiáng)迫癥一般。去年我把歷年所寫有關(guān)吃的隨筆編成一本書,其中也有紅菱。出版公司想做成圖文本,就插了許多圖。我翻閱校樣的時候,或許是插圖太多的緣故,編輯忙不過來,我發(fā)現(xiàn)在紅菱的丈字部分所插的一張圖,像點(diǎn)石齋的畫風(fēng),上面有“紅菱”如何如何的字樣,仔細(xì)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是一班人馬在玩賞女人的小腳。我這才想到紅菱的確還有另一層我不會想到的意思,從此常常想到了。你說惡心不惡心!

      不寫紅菱了,寫寫同里吧。但一時又不想寫,就把日記中的同里摘出:

      (2004年9月20日星期一,晴)四周寂靜,九點(diǎn)半,對小鎮(zhèn)而言,已經(jīng)是深夜了;在北京,此時好像才是生活的開始。

      (2004年9月21日星期二,晴)同里的旅游資源其實(shí)貧乏,只在三橋一帶。昨天傍晚小祝與周先生和裝修者交涉,我就去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老陳堅(jiān)持要陪我。在三橋的其中一座橋下,有漁鷹表演。漁鷹蘇州話叫“水老鴉”,因?yàn)橥ㄉ砟ê谌鐬貘f也。老陳說,“水老鴉”叼的魚不及鉤釣網(wǎng)捕的魚有鮮頭,鮮頭都被“水老鴉”先吃沒了。這倒是第一次聽說。但我想總比用炸藥炸毒藥毒的魚鮮吧。有一時間的漁利手段是用炸藥和毒藥,市場上兜售的都是死魚,有的血肉模糊,有的顏色奇怪地發(fā)青發(fā)黑。恐怖主義無處不在。

      (2004年9月22日星期三,晴)站在住處的樓道里,朝底下望,老房子和它的院子很有情意。

      (2004年9月23日星期四,晴)晚飯后在三橋一帶散步,霧氣茫茫。

      (2004年10月6日星期三,晴)中午出門吃飯,只有白燒螺螄還過得去,小飯店覺得與我們熟了,就亂燒一氣,咸得卵泡都掉了。吃完飯?jiān)谌龢蜣D(zhuǎn)轉(zhuǎn),今天老外較多,有一與乞丐差不多的本地老頭,見老外拍他照,就索錢,他張大了手掌,五根黑手指粗糙地微笑,意思是五塊錢,老外掏了半天褲兜,掏出了一塊錢,老頭接過一塊錢,繼續(xù)晃動五根黑手指,老外就上前拍拍他肩,咕嚕咕嚕給老頭上課。與周先生坐在橋欄上想看美女,一個也沒見。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邊走邊咬著綠色的菱角,臀部掉在膀彎彎里。

      (2004年11月1日星期一,晴)傍晚與周先生在葉家墻門一帶散步,還能感覺到一點(diǎn)鎮(zhèn)上人的生活。后來轉(zhuǎn)到明清街附近的一條街上,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逛了兩家小古董店,店主都很奇怪。第一家一見我們進(jìn)去,店主六十多歲,就說我這里都是老末事,你們別碰。周先生與他閑聊,他就說誰,誰誰(古董行里的大腕)都是從他那里拿東西的。我想買幾個籌碼,他說倒給你先看見了,明天吳江的某某領(lǐng)導(dǎo)要來,他專門收藏這個的。搞得我沒了興致。第二家的店主是小伙子,悶頭在那里玩電腦游戲,我們在那里看了一件銅器和一件木器后,他就氣鼓鼓地說,我這里沒老末事的,全是新東西。走到大街上,見點(diǎn)心店有買襪底酥的,就買了五只,兩塊錢。我見點(diǎn)心店里蒼蠅狂飛,就對店主說有蒼蠅,你給我拿底下的。店主拿襪底酥的時候一邊趕著蒼蠅一邊說:“今天沒有蒼蠅”。以致吃晚飯的時候我與周先生一想起這件事就樂——“今天沒有蒼蠅”。

      還有一些,不想摘了,越摘離紅菱越遠(yuǎn)。我曾經(jīng)把紅菱比喻為江南的肚臍眼,這就是報(bào)應(yīng),因?yàn)榧热皇嵌悄氀郏敲炊悄氀劾锟倳信K東西。

      南潯夜雨

      三點(diǎn)半到南潯,南潯與蘇州這么近,我卻是第一次來。舍近取遠(yuǎn),人之常情。

      又:

      南潯。小蓮莊:清光祿大夫劉鏞的莊園,始建于光緒十一年,占地二十七畝,由義莊、家廟和園林三部分組成。園林分內(nèi)外園,外園以十畝荷池為中心,內(nèi)園湖石縱橫,仿杜牧《山行》詩意。因?yàn)橐S大流,不及細(xì)看,但估計(jì)也沒什么‘好看——?dú)庀⑸暇筒粚Α?/p>

      這兩則日記——雖說是從我自己的日記中抄出,但還是抄。我現(xiàn)在寫文章常會抄上一段,有時還是一大段,看來是未老先衰的癥候。老了,認(rèn)了。

      我在南潯呆了兩天,其實(shí)是一天。下午三點(diǎn)半到的,翌日午飯后離開。在南潯的時候天氣晴朗,我卻有夜雨之感。為什么?努力弄出點(diǎn)詩意呵,否則壞了我的幻想。我對南潯足有幻想的。南潯給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貢獻(xiàn)出一位很好的詩人,盡管詩單薄些,也混雜些,質(zhì)地倒是上流,甚至可以說是天才的。我看過他的自傳體小說《江南小鎮(zhèn)》,說到了他在南潯的往事。

      如今的江南小鎮(zhèn),雖說人的生活還在其中進(jìn)展,但都城市化了。

      以前江南的所有小鎮(zhèn)都可以拿他的詩作比,單薄,混雜,而質(zhì)地上流。不會像平遙那么乏味。我覺得平遙只有一棵樹——一棵蘋果樹,在黃酒點(diǎn)心鋪的院子中。我再去平遙,這棵蘋果樹竟然還死了。沒有植物的地方,風(fēng)土當(dāng)然乏味。雖說乏味在那些藝術(shù)家眼中會顯得渾厚,或者說有思想。

      所以小蓮莊后面那一片香樟林,使我徘徊。主人在樹下喝茶、飲酒、談情說愛,女人的臉濃濃地綠了,櫻桃小嘴在這一張臉上,像被大片芭蕉葉托住。

      南潯的著名建筑物,皆有中西合璧交錯的陰影,商人是那個時代的先鋒。我覺得南潯的建筑物對那位詩人的熏陶,超過流水對他的影響。

      散就散吧,南潯的景點(diǎn)比較散,開發(fā)者雄心勃勃想把它們串起來。本來還是不錯的珍珠,現(xiàn)在要用麻繩去串,又不是上吊,要這么粗的麻繩干什么!

      置辦酒席的廚師真的消失,滿世界全是賣盒飯的伙計(jì)了?

      藏書樓的院子寧靜,幾個當(dāng)?shù)厝嗽诤舆吅炔?,我對同游的老劉說,不錯。它與小蓮莊一河而隔,我坐在那里,還能看見小蓮莊的香樟林,林中正有一位紅衣姑娘洗臉洗頭,鋁皮的臉盆擱在骨牌凳上,水從黑發(fā)間滴落,周圍濕了一圈。土的色澤深了。

      平日我愛睡懶覺,出門在外,又有同游者,只得早起——大伙兒一起去吃早飯。街頭和空氣一樣清冷而潮潤,地面上充滿水分,我的南潯夜雨或許與這有關(guān)。愛睡懶覺的人對早晨是有幻想的。經(jīng)過一座橋,橋上零星地?cái)[著菜攤,還有一輛賣定升糕的手推車,糕的顏色紅得像假古董,我就不敢吃。據(jù)說定升糕是南潯特產(chǎn),一如嘉興粽子。我至今還為我沒吃南潯定升糕而耿耿于懷,我吃過不少地方的定升糕,就像許多畫家畫馬,而作為徐悲鴻的特產(chǎn),沒見到他的總有遺憾,至于好壞,另說。我在手推車前站了一會兒。我一會兒看攤主做糕,一會兒看他身后的一座橋,也就是我正站著的這一座橋?qū)γ娴囊蛔鶚颉?/p>

      我正站著的這一座橋是水泥的,對面石頭橋,橋拱高過兩岸水墨的屋頂,一只燕子輕飄飄地橋洞里飛著,那位南潯詩人過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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