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會吳科西
我走進房子里,聽到籬笆的那頭傳來小孩子的聲音。我走了幾千公里,就是為了探訪他。穿過灌木叢,我看到一個小男孩踱來踱去,自言自語道:“我們都一樣。”他停頓了一下,瞧瞧手中的草稿,再望著遠處說:“我們彼此沒有什么分別,都是一家人?!?/p>
他單薄的聲音,和他虛弱的身體很匹配。他身上衣服顯得過大,褲腳也拖到地上。我看他還不到11歲,樣子十分討人喜歡,天真爛漫的神氣更令我一見就生好感。
他重復(fù)了一次:“我們都一樣?!边@話似曾相識。他繼續(xù)說:“我們彼此沒有什么分別。”
我想起來了。他的話,是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幾句臺詞的改寫。戲劇里的夏洛克說:
我是猶太人。
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芽
難道猶太人沒有手、器官、高矮、理智、喜好、激情?芽
我們被刺傷,難道不流血?芽
但這孩子不是在為猶太人辯護,而是為另一族群:他身不由己加入了這一族。這族非洲人數(shù)以百萬計,體內(nèi)存有致命病毒,而這病毒有如本世紀的麻瘋病。他甚至可以說是為世上所有遭白眼的患惡疾者辯護:
我們是一家,
有熱愛,有歡笑,
會傷心,會哭泣,
求生無異于人……
他停下來,張開手臂,聳了聳瘦削的肩膀。
死去無異于人。
我走進房子里,心中感動不已。那是2000年的一個下午,我第一次見到吳科西。
過了第一個生日
吳科西是祖魯族人,1989年2月4日,吳科西的媽媽黛芙妮在簡陋的診所產(chǎn)下他,把他抱回四處爛泥的村子。剛出生的吳科西不過四五磅重,鼻腔堵塞,呼吸困難。他父親是誰,黛芙妮始終不說,但他對黛芙妮影響至深:不但令黛芙妮懷孕,也把死亡的種子植入她年輕的身體。黛芙妮還未滿20歲,可是快要死了;她瘦小的兒子剛剛出世,也同樣步向死亡。
村子里幾乎人人都認為這孩子不能活過一年,但他活下去了,1990年2月過了第一個生日。那個星期具有歷史意義:南非總統(tǒng)克拉克廢除種族隔離政策,曼德拉獲釋出獄。
黛芙妮盡力醫(yī)治孩子,卻沒有任何效果,她最后把孩子交給母親照顧,然后去了約翰內(nèi)斯堡,在一家美容院做清潔工。她的精力逐漸減退,可是工作仍然非常賣力,存了一些錢后,她把母親、妹妹和兩個孩子都接到了約翰內(nèi)斯堡。
最初,他們的生活稍見好轉(zhuǎn),但黛芙妮去市立醫(yī)院看病后,前景便告破滅。醫(yī)生告訴她,她患了艾滋病。醫(yī)生打電話給美容院,黛芙妮馬上被解雇了。大約5天后,他們一家5口又被房東趕了出來。黛芙妮在約翰內(nèi)斯堡郊區(qū)找到一間空置的棚屋,在坎坷的人生旅程上,這破屋暫時成了他們的避風港。
“賓館”里的明星
姬兒·約翰遜住在南非的另一個世界,她的居所是一棟寬敞的洋房。她和丈夫阿倫育有一兒一女,雖然不是富貴人家,卻過著中產(chǎn)階級的舒適生活。姬兒和許多善良的南非白人一樣,不滿政府對黑人的鎮(zhèn)壓。她決定為此做些事情。
1990年10月,姬兒聯(lián)絡(luò)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南非人,募集資金租了一棟舊屋,把大約12個瀕死的艾滋病人接進去住,舊屋取名為“賓館”。姬兒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也許,在艾滋病事宜上,她能有所貢獻。
1991年5月,吳科西的醫(yī)生跟黛芙妮談到這家“賓館”,他還證實了黛芙妮最大的恐懼:她兒子感染了艾滋病毒。黛芙妮非常沮喪,為了維持家計,只好去打零工,還要帶孩子去治療。最令她痛苦的,是自己把病毒傳了給兒子。有鄰居更對她露出敵意。一天,黛芙妮在破屋門前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快滾!
她終于下了決心。1991年6月,黛芙妮把吳科西抱到了“賓館”。
從那天起,吳科西成了“賓館”里的明星。姬兒和其他義工自然喜歡他,就是“賓館”里等待死亡的病人,都爭著抱他,給他喂食,幫他洗澡。姬兒常把他抱回家去過周末。
但“賓館”由于資金匱乏,1992年1月被迫關(guān)閉了。住客一個個找到地方搬走了,只剩下吳科西。姬兒自愿挑起擔子:“他可以跟著我。”
新家新生活
吳科西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家,現(xiàn)在卻有了父母、哥哥、姐姐,也有了自己的房間。他還有一個新的名字:吳科西·約翰遜。可是,醫(yī)生對他的病情仍然不樂觀。他才3歲,醫(yī)生說還可活一年左右;也許,細心照料可延長他的壽命,但不會延長多久。
姬兒說:“今后要做什么,我們沒有計劃,但會盡力而為?!彼麄兪紫纫孕ψ鲠t(yī)療手段。姬兒說:“我們常常跪著和他說話,逗他高興,他一舉手一投足,我們都報以大笑,務(wù)求他覺得自己很帥。”
這療法非常有效。1993年,吳科西度過了第四個生日。他的病減輕了,呼吸有改善,胃口也轉(zhuǎn)好,體重略有增加。姬兒說:“見到他的體重稍稍增加,我們都會拍手稱慶?!?/p>
住到約翰遜家里的最初幾年,吳科西身體好了一點,漸漸顯露男孩子的本色,非常頑皮。黛芙妮大約每隔10天會打一次電話來,偶然還會親自到訪,只是這對她來說并不容易??匆姾⒆颖葟那伴_朗活潑得多,她驚喜難言。三人相聚時,吳科西叫姬兒做“姬兒媽咪”,而黛芙妮則是“媽咪”。
1997年2月,黛芙妮的健康急遽惡化,吳科西雖是瘦軀如鶴,她也幾乎無力抱起。姬兒說:“她每次來訪,我都擔心她無力把孩子抱起來,擔心那次探訪是最后一次了?!摈燔侥輶暝氐阶约旱墓枢l(xiāng)。在那里,她病情加劇,溘然長逝。
黛芙妮去世后的幾個星期,吳科西顯得頗為憂傷,說他不想死。姬兒告訴他:“小寶寶,沒有人想死,但是我們都會死呀?!?/p>
吳科西掉下淚來,說:“姬兒媽咪,這點我是知道的,但我想活到老,就像你一樣?!?/p>
姬兒告訴吳科西說,會盡可能使他活得久,活得開心。這似乎令他滿意了,不消多久,他的心情就已平復(fù)下來。
我要去上學(xué)
1997年的一天,吳科西忽然說:“我要去上學(xué),和其他孩子一樣。”
南非沒有法律禁止這類孩子就讀公立學(xué)校,只是這樣的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吳科西那時已8歲,一出世即受艾滋病毒感染的南非小孩,除他以外,沒有一個活到這年紀。
女校長歡迎吳科西入學(xué),但有些家長感到不安,不少更強烈反對,激起了一場社會辯論。為了這件事,姬兒走上電視為吳科西說話,報紙都有報導(dǎo)、評論。最后,南非議會通過反歧視法令,宣布公立學(xué)校不得拒收帶艾滋病毒的孩子。姬兒把消息告訴吳科西,他咧嘴笑了。姬兒說:“我從沒見過他笑得這么燦爛。”
吳科西上學(xué)3年,只發(fā)生過一次意外,在運動場上摔了一跤,傷了嘴巴。教師和職員見他出血,都小心翼翼地處理,但沒有慌張。他上課的表現(xiàn)很好,成績也不錯。
吳科西庇護所
傳媒都留意吳科西的進展,姬兒借此機會,向傳媒講了黛芙妮、吳科西這些艾滋病人的處境。她開始籌措經(jīng)費,在約翰內(nèi)斯堡找到一棟房子,供幾個艾滋病婦女和她們的孩子居住。姬兒把這收容所稱為“吳科西庇護所”。
當時的南非總統(tǒng)曼德拉聽到吳科西庇護所的消息,邀請姬兒和吳科西到他的宮邸去。曼德拉問吳科西,長大后想不想做總統(tǒng)?吳科西毫不猶豫地回答:“總統(tǒng)先生,我不想。這份工作的負擔太重了?!?/p>
吳科西庇護所1999年4月開幕,吳科西開心得要命。除了家中的水力噴射浴缸,這棟以他命名的房子,是他最喜愛的地方了。庇護所里的母親和孩子成為他另一個大家庭的成員,對他好得不得了。
挑戰(zhàn)總統(tǒng)姆貝基
吳科西和姬兒成為國際關(guān)懷艾滋病團體的明星,曾獲邀到美國訪問一星期。
2000年7月,第13屆國際抗艾滋病大會在南非德班市舉行,180多個國家的1.25萬名代表出席。會議由新上任的南非總統(tǒng)姆貝基發(fā)表主題演講。姆貝基對艾滋病有奇怪的看法。他聽取了一些古怪科學(xué)家的意見,質(zhì)疑HIV病毒導(dǎo)致艾滋病的結(jié)論,惹起全球科學(xué)家激烈批評。
大會籌備期間,負責人函邀吳科西到場演講,姬兒頗覺躊躇,因為吳科西的健康越來越差,最新的驗血報告顯示,他的免疫系統(tǒng)迅速崩潰。但姬兒也明白,由一個孩子挑戰(zhàn)姆貝基,效果是無與倫比的,因為這小孩正是因HIV病毒而瀕臨死亡——是姆貝基質(zhì)疑的HIV病毒。姬兒問吳科西是否愿意演講。
吳科西的眼睛亮了起來。“不要害怕我們,我們都一樣?!眳强莆鞯穆曇羧跣《桨?,他在練習演講。
我從倫敦飛來,目的就是要報道國際抗艾滋病大會,以及兩個主要演講者:姆貝基總統(tǒng)和吳科西。我走進吳科西庇護所,碰到姬兒。
她把吳科西從花園里叫來。我握著他的小手說:“我叫吉姆,可以看看你的講稿嗎?”
他把講稿遞給我說:“這是我自己寫的?!?/p>
我解釋來這里的原因,又問他喜歡吃什么、做什么。原來他最喜歡洗熱水澡。我又問他學(xué)校里的事,后來見他面露倦容,便說改天再談。
吳科西說:“你還沒有問我死亡的事?!?/p>
“你想談這問題嗎?”
“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像我母親那樣死去。但她畢竟已是成年人,我自己大概捱不到成年?!?/p>
他流下兩行清淚?!拔液匏懒诉@個病。不是這個病,我就不會這樣萎靡不振。姬兒媽咪告訴我,不要理會死亡,只要想眼前的事。”
會議的開幕儀式令人眼花繚亂。姆貝基總統(tǒng)叫科學(xué)家“尊重每個人的觀點”,堅稱非洲一切苦難不應(yīng)只歸咎于一種病毒,與會代表反應(yīng)并不熱烈。
吳科西穿著新的上裝,結(jié)了領(lǐng)帶,樣子十分伶俐。他走到臺上,臺下掌聲雷動。他開始演講了:“各位,我叫吳科西·約翰遜,今年11歲,先天感染HIV病毒?!彼蛴^眾說了母親的故事,又說:“我痛恨艾滋病,因為我病得很厲害。想到所有感染艾滋病的小孩和嬰兒,我非常沮喪。我希望政府向感染HIV的孕婦派發(fā)AZT藥片,以助防止病毒傳給胎兒。”
聽眾席上再一次掌聲如雷,數(shù)千人站起身來。不過姆貝基已經(jīng)離開了,沒有聽到演講辭的結(jié)語:“我們都一樣,我們彼此沒有什么分別。”
吳科西最后說的話,我沒有讀過:“關(guān)心我們,接納我們。我們大家都是人。我們是正常的,有手,有腳,能走路,能說話。我們的需要和別人無異。不要害怕我們,我們都一樣?!?/p>
再見了,吳科西
那年12月,我重返約翰內(nèi)斯堡,開車直往姬兒家。吳科西應(yīng)門,我真想不到他4個月內(nèi)怎么會瘦成這個樣子。他眼睛陷了下去,頭發(fā)脫落,走幾步到沙發(fā)上坐下,就已筋疲力盡。我張開雙臂抱抱他,和他閑聊了幾句。他說:“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哈,兄弟,有什么特大消息?”
“我停止服藥啦?!?/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為什么這樣做?”
“藥對我已經(jīng)不起作用,反而每天都讓我感到極不舒服?!?/p>
后來,我問姬兒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說:“他的健康,我由他自己做主。他的情況怎樣,他自己最清楚。藥用完了,我說要加添,但他說:‘媽咪,我不要了。我說:‘你肯定嗎?他說肯定?!?/p>
第二天晚上,我們陪他到學(xué)校參加圣誕音樂會,吳科西祝賀大家圣誕快樂。隨后的一天,我們?nèi)ニ膼鄣淖闱蚓銟凡俊?/p>
大約一個星期之后,吳科西問是否可以洗個澡。他泡在熱水里,一臉笑容。但幾分鐘后,他身體僵硬起來,出現(xiàn)劇烈痙攣,眼睛向上翻。姬兒連忙送他到附近醫(yī)院。這次病發(fā),導(dǎo)致腦部嚴重受損,他陷入昏迷,不能說話,也不能微笑。
這樣又過了5個多月。
2001年6月1日凌晨,姬兒在寢室里醒來,感到吳科西需要她,躡手躡腳走到孩子房間里,坐在他身旁,執(zhí)起他的手,輕聲和他說話。5點40分,吳科西溘然去世。姬兒和他吻別:“我愛你,小寶寶,安靜地去吧?!?/p>
一年之后,我再到南非。由于捐款越來越多,吳科西庇護所擴展至隔壁的一棟房屋,以及約翰內(nèi)斯堡市外一個5公頃的農(nóng)莊。吳科西的房間沒有變,只是住了另一個孩子。2000年圣誕節(jié)翌日,兒童福利署把一個小男孩送到姬兒家里。他出生未滿一個星期,即遭生母遺棄,福利署人員問姬兒收不收養(yǎng)。姬兒張開雙手,把孩子抱在懷里。
海外星云 2005年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