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
如果我也死去,我們會更靠近一點。而我沒有死,只是一身病。病,沒有痛,只是內(nèi)里很干的一種狀態(tài),很渴,很餓,不斷嘔吐。那么一個有鞭炮聲的春,塑膠桃花真誠地開著,門前的春聯(lián)紅得燒起來。我躺在懶人椅上,想像自己將死。醫(yī)生說:“你病了,心病?!碧嗟幕孟肴缣嗪蔂柮桑膊皇俏以敢獾?,就是一直自行分泌,想像遂而為病,虛幻為病,疏懶為病,不死亦為病。
你死的那一刻我別過臉去,不是不忍,而是抗拒。這樣你就想離開了,而果然真的離開,許多債沒有還清。死了以后你很干凈,病菌仍然在嚙咬你的身體,并且分外賣力,有點像是在替你清理遺骸,是菌葬,化為烏有是你對人世的歸還;烏有,便是連塵土也算不上。
你死了我守在尸體旁,給你蓋被,掰開你的拳頭,沒有驚動別人。你死了我有很多話要講,但都跟童年和回憶無關,跟我們無關,就好像閑話家常。隔鄰床位的阿伯問我你是不是死了,為什么沒有扯鼻鼾。我有點心虛,像是你被我害死的,但我以為自己才是受害者;你有什么呢,拍拍屁股就走人,留給我虛空,留給我沒有對象的怨懟與仇恨。
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人發(fā)現(xiàn)你的死,如果有,只是因為沒有了你的鼾聲,鄰床阿伯睡得不太安穩(wěn),半夜醒來還是要說,你爸爸睡得死透透。我笑得很陰森,醫(yī)院冰涼的空氣里這樣冷冷笑著,覺得自己像鬼。護士送來的飯菜我都替你吃了,然后替你嘔吐,都是一樣的穢物,都酸,都苦。真不知道自己想要隱瞞到什么時候,其實只是對以后感到無助,不知該如何想像你的不存在,以及你不存在以后的我的存在。
我倒沒有想過以后我就不復存在了。小房子突然變得很大,而我變得很小,很小又很安靜,可以不動,可以不發(fā)聲,只要躺在你睡過的懶人椅上就好了,餓的時候想像用膳,渴的時候想像飲水,困的時候想像睡眠,一天二十四小時可以一動不動,近乎虛擬地活下去。醫(yī)生說我病了,有精神分裂的癥狀,紿我鎮(zhèn)靜劑給我安眠藥。可是醫(yī)生,我已經(jīng)夠安靜了,尸體一樣地安靜;我睡得很香很甜,沒有想像做夢,死亡一樣陷得很深。幾顆藥丸拿在掌心會發(fā)光似的,我躺下來想像服藥,連苦味都是真切的,因而想嘔,就嘔了,嘔出來許多奄奄待斃的螢火蟲。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像你一樣被扶到中央醫(yī)院,一手拿面巾一手抱著塑膠桶。你跟來來往往的護士說你要嘔,便身體力行地抱緊塑膠桶嘔出了嘔吐的聲音,還有酸黃的胃液和口水。我不記得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但視野一直有你,你的正面你的側身你的背影,你生你老你病你死,你就這樣消失。我記得當時在想像你的訃告,好不好就寫你死于冷汗、愧疚、懊惱、夢、空白、報應、饕餮?醫(yī)生說你一身是病,你會從頭發(fā)到腳趾全部潰爛,你的內(nèi)臟將全部化為膿汁,但醫(yī)生說,你看看他的心電圖,你看看他這強壯的一分鐘七十五跳,簡直像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是的你人老心不老,你不死心,你還在留戀什么。
你死后我惟一很想做的事情是放火燒屋子,連車子一并燒掉。但我畢竟沒有做,甚至沒有想像。你的氣味滯留在這里那里,你的病菌仍然在飄蕩和繁殖;車子依然很臭,好像你的生活還在延續(xù),你的頹廢和敗德,你的干旱的人世。其實從你搬過來的第一日開始,我就不得不墜入這氛圍里,好像我是被你放在兩只行李箱里一起帶過來的,妤像你的死和我的不死都是由你預謀好的,一臺戲。
現(xiàn)在這臺戲就剩我一人撐下去了,我從懶人椅上爬起來,要在你的遺物里找出一個陰謀來。都是在你住進來后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過的東西,預診卡、胰島素注射器、泰銖硬幣、當票、紅黃藍綠許多藥丸、糖果包裝紙、身份證、有血和痰漬的紙巾、腎臟??频馁~單,這些東西足夠?qū)⒛愕暮蟀肷暾卦忈尦鰜砹恕D愕拇罄掀旁陔娫捓镎f:“有怎樣的風流墮落就有怎樣的報應!我不會可憐他的?!庇谑悄阆褚患o人認領的物事被托運到我的屋子里來,你挽著兩只行李箱,你咳嗽,你說“我回來了?!?/p>
你死了以后我終于確認了這事實,在醫(yī)院里,當我伏在你臥尸的床沿,忽然知道這就叫擁有,因為你不再離開,我將不再感覺失去。你死了我就踏實了,你死了就好,屋子回到過去的寧靜,無人干擾我與寂寞相互廝咬,但你的行李箱仍在,你的霉菌無聲息而喧嚷。你在。護士把我搖醒,喂喂喂,你爸爸死了,你發(fā)神經(jīng),還抱著他的尸體,都硬了,都要生蟲了,都要發(fā)臭了,喂喂喂。
你說好了死后要火葬,你坐在車子后座,你的臉在倒車鏡里枯萎。終于你答應要去醫(yī)院,好像就打定了死的主意,也做好了死的準備。抱藍色塑膠桶的男人朝桶底自說自話,他說死后燒成灰要撒在海上,一了百了。我想到戰(zhàn)爭與和平,想到公義與人道,想到你若死,本質(zhì)上到底是污染還是環(huán)保;想到我在樂浪島或馬爾代夫游泳時,你的骨灰將沾上我的身體潛入我的陰道,想到自己將要懷孕了,想到輪回和循環(huán)。
醫(yī)院人很多,排隊急診的人都有一種時日無多的氣色。大家在不明所以之中流動,流血的先治昏迷的隨后,你這種不痛不癢的惟有枯坐。我們在急診部的登記柜臺前面并肩坐著,我以為你有話想說,而你只是嘔和咳嗽。我后來把座位讓給一個假作呻吟的印度老婦,我四處走動,但我正視有你,側視有你,背向你卻仍感知你,我感到生命如此無語和不圓融,我們都有所缺,我們必將在欲語未語之際,帶著遺憾死去。
你叫我找一個男人嫁出去,我很辛苦地咽下一口面包,在胃囊里面包還在發(fā)酵,你就是我惟一的男人了。面包變硬和發(fā)霉,咖啡里有蟑螂浮潛,音樂還是藍調(diào)的,你怎么說,我的男人?只要一天你還在,我就無法對婚姻釋懷,我的腦海里有女人蹲著的背影,煮白切雞,腌黃瓜酸,乖乖,黃瓜心給你沾醬油吃,拿一張小板凳坐在屎坑邊,安靜地吃你的黃瓜心。黃瓜心有甜甜的一股香,女人的淚是苦的,醬油咸,我很乖很安靜,坐在小板凳上等你。
小學的時候我在歌詠班里學過一首歌《記得當時年紀小》,可是高音的部分我拉不上,該停頓的時候我停不了。我曾經(jīng)是多么平庸的一個孩子,家長日沒有人來領我的成績冊。喂你的爸爸呢媽媽呢?他們沒來我就不發(fā)成績冊了。我剪了冬菇頭,劉海長得遮擋住視線。老師說你的學雜費沒交你的圖書費沒交你的樂捐卡沒拿回來,喂喂喂。三年級我就開始在成績冊和一干文件上冒充家長簽名,老師說這孩子繪畫天分很高。有時候我也幫你在文件上冒仿別人的簽名,先在過時的報紙上練習許多遍,直到你點頭笑。
以后知道你住過拘留所,我一點也不詫異。你總是犯規(guī)和使壞,你利用過一個小女孩的藝術觸覺和繪畫天分,活該。而你在拘留所過了七天并沒有改變什么,欠著一屁股債,女人孩子在家中詛咒你,滾遠去,別死在這里。印尼外勞說老板三個月沒出糧了,印尼人用印尼話咒罵你,他們帶著小工廠里僅余的舊電器離去。有一臺電冰箱是我這兒搬過去的,電單車也是,還有沒有了綠色的彩色電視機。
我不詫異但我流淚,想到你肥大的背影蹲在拘留所里,你嘔,白發(fā)疏疏落落地掉下來。那年我還小,夜半你吐血便扶你搭計程車到醫(yī)院,母親抽泣的聲音襯托我們;我第一次想到你會死,有點興奮,連興奮也是冷靜的。念小學就開始希望你死,你也常常出現(xiàn)某些將死的跡象:胃生瘡,拉血,腳爛。很多年了居然母親先死,你坐在靈柩旁半瞇著眼睥睨來往的人們。你剝花生,吃叉燒包,開始有點老人癡呆的模樣。等了這么多年你現(xiàn)在才死,活著何其婆媽,母親的背影和你的交疊起來,她煮白切雞,你嘔,我靜靜地安坐在小板凳上,蘸醬油吃黃瓜心。
你問我后來怎樣了,但我突然很累,事情多是這樣子的,不由分說。我們是不分青紅皂白的關系,血肉相連又血肉模糊的,像被卡車輾過的死狗,筋連筋肉連肉。我抓住尸體的手,我枕在你的胸膛上,想像無夢,遂而酣眠。如果有夢,夢便是一團漆黑與冰冷,夢便是無感與孤獨,夢便是停擺的時鐘。睜開眼才浮起母親哭泣的臉、第三個第四個無臉女人的臉;睜開眼是一個黑白電影的年代,我的冬菇頭仿佛小小的洋傘一把,劉海掩蓋我的安靜、稚氣和憂傷。
后來你什么也咽不下,你瘦,嘔吐很兇猛,五臟六腑都在排擠吞進去的食物,嘔一次仿佛把你整個人榨干。我用馬來語告訴醫(yī)生,你之前兩個月每天早上都要嘔,小便的味道甜而腥膻,色黃冒泡;你又習慣于不沖廁,廁盆里浮蕩著病態(tài)的糞便、尿液和隔宿之糧。兩腳浮腫是因為糖尿病,行路步履艱難,爬樓梯像蝸牛上樹,便常常賴在客廳沙發(fā)上睡覺,甚至不洗澡,染黑過的頭發(fā)油而黏膩,頭皮屑落在肩膀上。
你這樣怎能在拘留所里過日子?你沒有注射胰島素,其它藥物都留在我這里。你會蹲在小小的牢房里嘔吐,老鼠爬過來舔干凈,你連老鼠也想吃。今生你吃過很多豐盛的筵席,把許多不該吃的生靈活剝生吞:猴子腦穿山甲,虎鞭龜頭。病之前你腆著脂膏滿溢的大肚腩,潤白的臉上紅出血來;褲頭的鈕扣總是解開著的,露出已經(jīng)松掉或脫線的底褲的橡膠帶。你的胃一直在承受你的殘暴不仁,是的,是你的罪孽,你以萬物為芻狗;這器官還得幫著毀尸滅跡。你生病總是胃先出事,以前生過瘡,瘡破裂流血;夜里蹲在房里吐血,血在已經(jīng)發(fā)酵但來不及被消化的食物里,色如女人月經(jīng);也曾經(jīng)胃潰瘍,拉黑屎,糞便是銅銹一樣陳舊的顏色。很多次你都挺過去了,以為命硬,其實是天譴,你茍且偷生你不得善終。
命里的最后,你抱著塑膠桶作最終的修煉。朝夕晨昏,日出日落,我下班回來,看見沙發(fā)上昏睡著一具依稀的人形。我們之間有了點冷森森,有了腐敗的味道,很臭,便說,送我到醫(yī)院吧,我不想死。
我們一個站著一個坐,中間隔著人們的生老病死,其實生老病死就是重重霧障。
護士們蜻蜓點水似的來了又去,喂喂,你叫什么名字?你緩緩抬頭,護士卻又一溜煙而去,誰也搞不清楚狀況,到底批準你留醫(yī)呢,還是要我扶你回去,死在家里。登記以后超過三個小時,我們看不見將來。將來你的死因已經(jīng)決定,然而無處可死,你沒有家,你的大老婆說,你給我死遠一點。
黑暗一下子就把我們咽下去了。病入膏肓以前,你沒事仍然喜歡到花縣會館玩紙牌,老了沒事的時候比有事的時候多,磨著耗著反而加速老化。眼睛先有征兆,入夜了視域收窄,也許是夜盲,經(jīng)常發(fā)生小車禍,經(jīng)常賠錢。早上出門總可以在車上發(fā)現(xiàn)新撞痕,那輛國產(chǎn)車像你的胃,老舊,破損,擋煞,擋災。最后銀行有人來收車,說是半年的供期沒還。我回來看見它不在了。夜里你乘計程車回來,問我有沒有五元。
翌日你就走不動了,早上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可是背脊一貼上沙發(fā)就起不來,浮腫的眼皮往下壓,坐禪一樣入定到晚上。哦天黑了我要去睡覺,說著抓緊樓梯扶手爬上樓,欲嘔。明天吧明天再說??墒钦l敢說明天我們是否還存在,你還會在嗎。我問你要不要進醫(yī)院,你悶哼一聲,無憑無據(jù)地自信。后來醫(yī)生說,你看他的心跳,簡直像年輕人。是的,死之將至猶不知悔改的篤定與穩(wěn)當,一分鐘跳七十五下,如果心電器與測謊器雷同,你看你這天生殺人犯,完美的罪人,該將你釘在十字架上,讓你死于各各他山。
去醫(yī)院那天,你一手抱著塑膠桶,另一只手揪著松得要掉下來的褲頭。汗衫有汗酸,底褲有尿膻,口有餿氣,肉有菌,魂有蛆,攤在車廂后座如同死去多日的尸體。我問你如果你死我要通知誰,你那邊的老婆孩子親戚朋友,我一概不知。我想抱你但退卻,你很臭,碰你會讓我感到委屈;我沒名沒分,但你生前死后我仍必歸屬你。我們的家譜中我無處可去;我們困在車廂中,車子在堵塞的路上,路在滯留之境,我們被堵塞在自己的身體里。
那天折騰到午夜才確定你會被送上五樓B。難民營一樣的集中病房,每一個躺在床上的病者都老邁都朽壞,他們呼吸以至空氣都陳腐了。生命如此潮濕,寄生著各形各式莫名所以的蕈、蕨、瘤、菌、瘢、苔、霉、病。你來這里如回到老母親的子宮;最初的胎,最后的冢;空骨埋尸的亂葬崗。我走了你休息吧,我轉身但我記得你躺在四十三號床;記得你名字的馬來文拼寫,你的身份證號,你的沒有意識的目光。
你死后第三天就是除夕,我一個人靜靜吃晚飯,白切雞、黃瓜酸。醫(yī)生說那是幻象。“哪來的飯菜,你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四十八小時沒飲食了?!迸?,就在懶人椅上,我蜷縮著身體,其時你已被燒成灰燼,骨灰安放在三寶洞,無人進香。你都死了我還可以等待什么呢?醫(yī)生,我好安靜,安靜是我承受這人世這人倫的方式:安靜地上學放學,安靜地上班下班;安靜地體味性愛和欲望,安靜地生和死。
報紙這么拼寫死:M-A-U-T,死亡被念成客家話的“薄D闃丈一無所有。我去問米(編注:找靈媒),問米婆捉住我的手。你說你很辛苦你依然日日夜夜在嘔。我差點要相信了,直到我看見手腕上被捏出來的瘀痕,忽然察覺只是一個騙局。如果你會捉住我的手,死前我們怎么會無言以對?死了連辦你的喪事都有一份事不關己的陌生。但問米回來我還是給你燒了一只紙扎痰盂,我不相信老成精的問米婆,但我相信報應和輪回,怎么會有拍拍屁股就走人這么便宜。
我說,你的死有我的詛咒在里頭,說時我已理了一個冬菇頭。長長的劉海底下有一雙近視眼,鏡里凝視自己。死了母親終于得到你,她在瓷像里笑得好溫柔。抱歉哦我不會給你自由,記得余生你說過什么,你說不自由毋寧死。我把你們攪拌成一堆,在日本手工精繪的彩瓷里,母親快樂地擁抱你愛撫你強吻你,她說天天要給你煮白切雞。親愛的我如此擁有了你的余生之后,我不會任你去游樂浪島和馬爾代夫,這個我不必去問米,我知道死了將比不死讓你更難熬。
如果我有勇氣,恐怕老早我就已經(jīng)殺死你,而我怯懦和軟弱;如果我還有更多一點點的勇氣,或者也會陪你一同去死,新年前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我夢見死和你的眼淚,我們在漆黑中抱頭痛哭,誰也看不見誰的臉。事實上你死的那一瞬間我們很靠近,靠近得我不能不感覺陌生,因而別過臉。這樣你就想離開,而果然真的離開,就在我們很靠近很靠近,幾乎相依為命的一瞬。
(選自《香港文學》2004年第2期)
·責編廖一鳴 / 圖陳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