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

梁化樂

福成背著魚網(wǎng)悻悻地離開淹子往回走，屁股上的魚簍一顛一顛的，顯示著里邊的魚并不太多。

今天是第三次到淹子里來撒魚了。前兩次福成都看見了淹子里翻起的水花，他連忙拾網(wǎng)一擰身撒下去。待網(wǎng)沉到水底，拉拉網(wǎng)綱，沒多少分量。提上來一看，網(wǎng)里只有幾條小魚。他連著又撒下幾網(wǎng)，依然只是網(wǎng)住幾條小魚。這讓他有點掃興。因為他分明看見了淹子里水花的翻滾。

早晨6點多鐘，他從下游小閘窩一路撒過來，雖然未見大魚，但基本網(wǎng)網(wǎng)不空，這讓他感到順暢。撒到淹子時，他凝神屏氣，將魚網(wǎng)掄得煎餅鏊子一般圓，一連撒下三網(wǎng)，沒想到三網(wǎng)全空了。這讓福成有點惱，這淹子簡直是太不給面子了，要知道福成可是撒魚的好手。第三網(wǎng)提上來后，福成有點氣餒了，他拾好網(wǎng)，準備回家。沒想到恰在這時，卻又看見了淹子里的水花。他急忙又一網(wǎng)罩下去。這一次沒有空網(wǎng)，網(wǎng)里蹲著個瞪眼鼓肚的大蛤蟆。他彎腰提起網(wǎng)角子，將蛤蟆從網(wǎng)里放出來，瞧著它逍逍遙遙地蹦回運河里去。

蛤蟆不見了，福成收回目光，拾干凈了網(wǎng)里的雜草碎葉，提在右手上，煩惱地往回走。這時，他覺得網(wǎng)很輕，提在手里沒有什么分量。這樣輕的網(wǎng)能逮住什么魚？網(wǎng)下沉的速度太慢，還沒下到底，魚早跑光了。他想。見網(wǎng)不再往下滴水了，他右手輕輕一甩，網(wǎng)就到了右肩上。這時，一個主意已在他心里形成。

在村里，會撒魚的有幾十個人，但除了住在村子東頭的秦老漢，就數(shù)著福成了。福成沒拜過老師，自學成才。在運河里撒魚，網(wǎng)要撒得開，又要撒得遠，這是很難做到的。但福成春夏秋冬，苦學苦練，又好動腦子，終于成了臺兒莊運河邊上撒魚的好手。他年輕，有力氣，胳膊上的肉一圪塔一圪塔的，撒得遠自不必說；更重要的是他還撒得特別圓。一張魚網(wǎng)在他手里像抖落一張被單那么容易和簡單。有一回，幾個小青年來找他玩，鼓勵他露一手讓大家開開眼。他也沒謙虛，說獻丑了。他走進廚房，把網(wǎng)從四四方方?jīng)]安窗欞的窗口里騰地一下扔出，魚網(wǎng)進了院子里，嘩的一聲落到地上，圓圓的就是一顆太陽，在場的伙伴全都瞪大眼睛，服。

可是，這幾天卻不順，魚打得少不說，淹子里那個水花卻是親眼見到的，網(wǎng)也跟著撒下去，魚卻還是跑了。對此，他耿耿于懷。

回到家里，他把腰上的魚簍解下交給妻子。這么少？妻子看著小半魚簍小魚說，還這么小。福成任妻子說去，沒有答理。

妻子的任務是賣魚。她要提著魚到村頭公路邊去賣。魚小而且少自然賣不到多少錢。賣不了多少錢妻子自然不會興高采烈。飯在鍋里熱著哪。妻說了一句就挎上魚籃走了。

福成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妻子的話，他沒有去端碗盛飯，而是迅速走進東屋，從東屋端出一個沉重的柳條筐?？鹄镆簧你U網(wǎng)角。他將柳條筐放在槐樹底下的魚網(wǎng)旁邊，又找來一個小板凳，坐下就干。他麻利地解開拴網(wǎng)角子的細尼龍繩，把網(wǎng)上的鐵網(wǎng)角全部取下，他要全部換上鉛網(wǎng)角。他的這張網(wǎng)是大號絲網(wǎng)，120個網(wǎng)角里四分之一是鉛網(wǎng)角，其余是鐵網(wǎng)角。鉛的比重比鐵大得多，在水里下沉的速度快，魚兒很難逃掉。

最先發(fā)現(xiàn)福成全部換成鉛網(wǎng)角的是秦老漢。秦老漢和福成本來沒有什么交往，在運河邊上打魚偶爾碰上了，也不過簡單說句無關緊要的話，然后各自拎著網(wǎng)走開。撒魚這行當有點怪，講究運氣。在河邊吃水里的飯，有可能你正行大運而別人正不順，因此話是不能也不必多說的。

秦老漢當時正在福成的鄰居高老漢家里閑聊，出來小解，隔著廁所墻頭看見了正在把網(wǎng)角子全部換上鉛網(wǎng)角的福成。他立即感到事件重大，不能不說，于是他辭別了高老漢，趕忙向福成這院走來。

忙著了福成？秦老漢搭訕著走進了院子。他的一雙鷹目沒有看福成，只是瞅著福成手里那張網(wǎng)。當他走到福成身邊時，福成正好拴完了最后一個鉛網(wǎng)角。

秦大爺來了。福成站了起來，又去找來一個板凳遞給秦老漢，坐吧，他讓道。

秦老漢接過了板凳，卻沒坐，順手放在了地上。他臉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顯得很緊張。他的眉頭緊皺著，打著彎。

我什么時候得罪這老漢了？福成正在瞎猜疑，秦老漢開口說，福成，你也撒過好幾年魚了，今天是怎么了？你見誰全用過鉛網(wǎng)角？

我……福成本想說出淹子里有大水花翻滾卻撒不上來魚的事，可張了張嘴，沒好意思說出口。

絲網(wǎng)鉛角子，鬼神難逃！你全部都換成了鉛角子，這是犯大忌。秦老漢加重語氣道出了厲害。

福成的眼前卻只是出現(xiàn)翻滾著的水花，那一定是一條大魚，有四五十斤重，或許有七八十斤呢，誰撒過這樣大的魚？沒有。誰也沒有。但福成想抓住這條大魚，想抓住這條大魚，不用鉛網(wǎng)角怎么能行呢？我知道，我知道。他這樣回答秦老漢，卻沒有說這網(wǎng)究竟是用還是不用。

地上有什么，水里就有什么，這網(wǎng)是萬萬不可用的，趕快換下來吧。秦老漢又一次叮囑。然后，又看了看那張網(wǎng)，眼中流露出恐懼來。

福成沒有吭氣。

秦老漢搖了搖頭，不再說什么，走了。

福成將網(wǎng)綱扔過樹杈，使勁一拉，將網(wǎng)吊起，曬起網(wǎng)來。鉛網(wǎng)角一個挨著一個，整整齊齊地暴露在陽光下，一片灰色的僵硬，與光閃閃的絲網(wǎng)很不協(xié)調(diào)。剛剛費了這許多勁拴上的，現(xiàn)在就往下拆嗎？福成看了看像一片倒垂的銀杏樹葉似的網(wǎng)，很不甘心這么做。他胡亂吃了幾口飯，感到困，就回屋睡覺去了。

正睡得香，他被妻子叫醒了。妻子告訴他外屋來了好幾個人，不知都有什么事，叫他趕快起床。他的心里一咯噔，翻身下床，走出里屋的門，他看見了三個老漢。為首的是秦老漢，還有鄰居高老漢和福成的小學老師金先生。三個人都抽著煙，一屋子的劣質(zhì)煙草的嗆人的辣味。

福成打過招呼連忙去刷茶壺茶杯，并讓妻子去買煙。他怕妻子買的太便宜，又叮囑一句，買“紅大雞”?！凹t大雞”三塊錢一包，在村上，待客用“紅大雞”就算過得去了。

喝了一會茶，三個老漢互相望了望，用眼神謙讓了一下，還是秦老漢先開口，福成，都下午了，那鉛網(wǎng)角怎么還不換下來？

福成嘿嘿了兩聲，說，上午困了，一直睡到現(xiàn)在。

高老漢接著說，福成，你秦大爺是個老漁貓子了，這方面的事他懂，他說要換下來，你就換下來吧，這是為了你好。

金老師將煙屁股在地上擰滅，一字一句地教導福成說，福成，做人做事都要留有余地，不留余地就叫走極端。再說，有些事情不得不信，我年輕時在吳家林就遇到過鬼打墻，還是村西的龐三哥路過救了我?，F(xiàn)在你不知厲害把網(wǎng)角子全換成鉛網(wǎng)角，如果不換下來，怕要出大事的。

福成沒想到自己換網(wǎng)角子的行動竟然導致了目前這樣的嚴重局面。他的本意只是想打上來那條大魚以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去違反什么禁條。在老人們的集體反對下，他只好讓步了。他說，就換的，就換的。

福成答應得這樣爽快，出乎三位老漢的意料，他們原來準備的言辭一下派不上用場，便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告辭。金老師臨走時又說了一句，要換就快換吧，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福成點了點頭。

福成感到心里很干渴。送走了三位老漢，他摸起茶壺，對著壺嘴，將剩茶一起喝光了。放下茶壺，妻子才進門，手里并沒有什么“紅大雞”煙?？粗拮拥男⌒难勰?，福成感到很好笑。

他們來干什么？妻子不放心地問。談撒魚的事。他這樣回答。妻子只會賣魚，不懂撒魚，也就不再問。

福成走到院子里，將網(wǎng)從樹上放了下來，理了理，提到了東屋，掛在了墻上。晚上沒事時再換吧，他想。掛好了網(wǎng)，他摸起一張鋤，同妻子打了個招呼，下地了。有塊玉米地等著他去鋤草。

上黑影時，福成從地里才回來。喝完晚湯，他正想把魚網(wǎng)取下來換網(wǎng)角子，村上的廣播喇叭響了，說村民劉慶海結婚，新事新辦，包了一場電影，在村南場上放。電影是什么名字沒聽清楚。

福成愛看電影，摸起一個小馬扎就去了。妻子沒去，在家看門。眼下小偷多，家里不能斷人。

電影一演就是兩場，《女駙馬》和《追魚》，不管有意思還是沒意思，大家都不走，甚至困得磕頭打盹也不走，直到銀幕上出現(xiàn)“劇終”兩個字才起身，伸個懶腰，磕磕絆絆地往回走。反正別人掏錢自己看，不花錢就沒有人說電影不好。

福成看完電影回到家就有點乏了，妻沒能看上電影很不樂意已經(jīng)早早地睡下了。福成上床時她醒了，本想告訴他秦老漢晚上又來找過他。想想可能也沒什么大事，干脆明天再告訴他，于是就沒說。福成哈欠連天地上床就睡著了，把換網(wǎng)角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第二天天還沒亮，福成就很自然地醒來了。他迅速穿好衣服，系上魚簍，背上魚網(wǎng)，急匆匆地往外走。他要去趕魚兒們的早餐。稍晚一點，天一熱，魚兒們就游到河的深處，打不上來了。

走出了村子，他才覺出背上的魚網(wǎng)明顯地比往日重，才想起網(wǎng)上全部換成了鉛網(wǎng)角。他的兩條腿一下就酸了。

田野里一片靜寂。沒有風，莊稼苗臥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切都在睡著尚未醒來。天幕上的星星淡下去了，東方微微顯露出曙色的月白來。

那個水花又在他的腦中翻滾，一個花，又一個花。那是一條多大的魚呢？不用鉛角子網(wǎng)，不是白白地看著它在淹子里自由地翻花嗎？

呸！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又踩著那條日日走過的有點發(fā)白的小路往前走去。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先去下游小閘窩，也沒有去夾河道，而是直接去了淹子。

似乎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在淹子打魚，一定要在白天，要在太陽出來之后。淹子水深，有洄流，淹死過人，有大人也有孩子，都是水性較好的主。

福成走到淹子邊上時，天仍未亮，似乎比剛出村時還黑了些。福成將網(wǎng)放在地上，摸出煙來抽。面對著深得發(fā)黑的水，他一支接一支地停不下來。煙頭紅紅的光亮一閃一閃的。什么是膽？這紅火頭就是膽。他想。當抽到第六根煙時，淹子里的一切就朦朦朧朧地映出來了。水花。福成驀地看見了水花。他擦了擦眼睛，再次定睛一看，果然是水花，一片又一片，往上翻涌著。福成的精神悚然緊張，他不能再去遵守什么規(guī)定了，他要將這條翻花的大魚打上來。他迅速將網(wǎng)綱套在手上，左手拎網(wǎng)，右手拾好網(wǎng)，然后微微向左后擰了擰身子，正要奮力撒出去，“絲網(wǎng)鉛角子，鬼神難逃”，不知從哪兒又傳來了秦老漢那蒼老的聲音。他的心兒抖了一下，手上的勁兒減了三成，向后擰的身子定了一下，如果就此松懈下來，以后可能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但福成咬緊了牙關，抖了一下雙手，網(wǎng)就被拋了出去。這是福成撒魚歷史上最糟的一網(wǎng)，不圓不方，成了瓜子形。魚網(wǎng)落水時的聲音卻極其美妙，如跳水運動員那樣僅僅發(fā)出“庫”的一聲就沉了下去。福成正要收網(wǎng)綱，沒想到魚網(wǎng)從水中“嘩”地沖天而起，驚恐中的福成看見網(wǎng)被頂出水面有兩米高，網(wǎng)中一個黑黑的東西站立在水面上。他“啊”一聲撲到在河岸邊。

天亮后，一個漁人發(fā)現(xiàn)了伏在河岸邊的福成，他跑到莊上喊來了人。福成的臉很恐怖，眼睛依然睜著。秦老漢嘆著氣，為他閉上眼，把網(wǎng)綱從福成的手腕上解開，將網(wǎng)從水里拉上來。網(wǎng)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這時，一只蛤蟆從福成的腳邊慢慢爬過，似乎在向福成的遺體告別。

附記：福成死后半年，有人用拖網(wǎng)從淹子里打出了一條一米多長的大魚。這魚很像鰱魚，渾身淺黃色，俗名大黃尖。這條大魚被賣給了臺兒莊飯店，掛在飯店的大廳中央，我聽說后，曾前往觀看。